这样的事情,按理说应该是由丞相何猷君上书,经承枢殿送往正房那边分拣——因为是皇帝家事,所以内阁不会票拟。然后正房直接送到本初殿便是。无论如何不应该送到他们这里来。
说句不好听的,能被送到这里的折子,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即使拖上个三五个月也不会有什么事。
但现在的情况,那位何丞相,显然是拖不过三五个月了。毕竟若非他病重到连奏折都写不了的地步,也不会是博宁候来上折子。
如果是一般的奏折,直接这么递上去也就是了。但偏偏涉及到了废妃何氏。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快两年了,但这件事始终还是宫中的禁忌,没有人敢提起。废妃何氏虽然在冷宫,但因为还有三皇子在,还有外头的何家在,所以这一支就倒不下去。谁也不知道将来究竟如何。
何丞相病倒之后,京城中的风向本来就很诡异,现在这个折子,究竟要不要往皇帝面前送,就不好说了。
何家快倒了。没了何丞相,何家就什么都不是,甚至不需要别人去做什么,他们自然就会在京城沉沦下去。很快会有新的贵戚取代他们的位置,不会再有人记得曾经的风光。
这个时候,是要顺着风向踩一把当做没看到这奏折,还是直接送上去?送上去了皇帝当然也未必能看见,但也未必就看不见。万一看见了,会是什么反应,谁能知道?
若是皇帝不喜甚至发怒,不愿意让何氏回家,那他们这边就要吃挂落了。但若是不送,何丞相万一熬过去了,有朝一日翻旧账,谁也躲不过去。
“的确棘手。”田太监皱眉,转头问平安,“你怎么看?”
“我的意思是,送。”平安没怎么犹豫,“我们分拣奏折的标准是轻重缓急。”这个显然就是又重又急的那种,如果不送,追究起来谁都跑不了。而送了,无非是尽本分,就算被申斥,也不会有大碍——皇帝怎么可能会在意这个小小的值房,向他们倾泻怒气呢?
田太监垂眼想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时辰,亦笑道,“那就送去吧。这会儿早朝也该结束了。”
早朝结束,是皇帝的早膳时间,正是看这些奏折的时候。这会儿送过去,立刻就能看到,丝毫都不会耽搁。
顿了一下,田太监又道,“不如平安你亲自送过去?”
“不必,还是让和安送吧。”平安推辞道,“我才来多久,路都认不全呢。万一走错了冲撞了什么人就不妥了。”
从这里去本初殿,只有不到一里路的距离罢了,怎么可能会走错路?平安这么说,无非是婉转的托辞。田太监虽然有心抬举他,可他如果表现得太急切,恐怕反而让人瞧不起。再说,平安想要的,也不是送折子这样的“美差”,就算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上头看重,他也不稀罕。
他还是更喜欢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上去,那样的青云路,才不算是空中楼阁。否则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楼阁塌了,会跌到什么地方去。
田太监果然有几分满意,“也好,就让和安那小子跑一趟。他眼馋这个差事不止一天了。”
蹲在这里分拣奏折,虽然是很重要的差事,但对大部分人来说,其实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想要有所改变,也是在所难免。
——尤其是和安身边还有平安这个作对比的人,从内书堂出来,平安去了经厂,又升到了值房。他自己却始终原地踏步。再不努力,说不定就要被超过了。
平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考虑片刻,仍是找出小纸条写了几个字,装在荷包里,找了个空子绕出去塞给了一个在门口洒扫的小太监。这是赵璨的人。位置高的人他难以收买,这些不起眼的倒是没什么问题。正好作为传递消息之用。
赵璨几乎是跟皇帝一起知道这封奏折的内容的,虽然只有几个字的提示,但赵璨久在宫闱,对里面这些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立刻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何丞相八成是真的病了,病情有多重暂且不说,但他却是要用这样的办法,让皇帝重新想起他们何家的好处来。这苦情戏演得好,说不定何氏身上的罪名,就能够被洗去了。即便不能重新恢复位分,但到底脱了罪人身份。对她自己,对三皇子都有好处。
不愧是何猷君,果然老谋深算。
赵璨笑了一声,却也并未怎么在意。
因为熟知历史的他知道,何猷君现在还不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现在这么做,无非是为了更加保险罢了。要不然他真的重病昏迷,谁知皇帝会怎么做?那就一点转圜的可能都没有了。
上一世,何猷君成功了。皇帝顾念他三朝老臣的身份,不愿意冷了肱骨大臣的心,特许何淑妃可以回家探亲,之后再次回到后宫,便换了一个住处,被封为美人。这位分的确很低,但却足够让何家人松了一口气了。
甚至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好处——从前他们是后宫其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却不足为惧,还会放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就大大减少了。
如果后来没有那么多事发生,也许凭着何猷君的算计,何氏和赵琨真的能够在宫中安稳终老。
其后何猷君再做出一副因为女儿的喜事精神大振,病体痊愈的样子,皇帝即便是心中膈应,知道自己是被他算计了,却也无法可施。毕竟他自己金口玉言的话,不可能随意更改。
上辈子何猷君算计成功,但如今有了自己,赵璨微微一笑,这事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以示恩宠的办法……有很多种。
……
皇帝早膳是在郑贵妃的长乐宫里吃的。
如今宫中除了那些年轻新鲜的美人之外,郑贵妃可谓一枝独秀。因为皇帝再宠爱美人们,也绝对越不过根基深厚又有长子的郑贵妃去。
这一两年来,在赵璨不着痕迹的提示之下,太后也好,郑贵妃也好,赵瑢也好,都跟从前有了一点小小的变化——他们没有那么张扬了。即便是宠眷日隆,也谨小慎微,低调自持。皇帝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在眼里,于是对她们的观感也就越好了。
得了甜头,郑贵妃自然再接再厉。像这种没有丝毫排场,只有一家人坐在桌边的温馨早膳,就是她的策略之一。
都说人心是偏的,这心会偏向哪一边?相较于十天半个月也见不着一次的儿子,日日在饭桌上一同吃饭,能跟皇帝说上话,还对答如流让皇帝满意的儿子自然更得宠爱。
而长乐宫里的气氛好,皇帝自然也愿意来。他在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已经够费神了,如果不是有那方面的需求,自然还是更喜欢这种家庭般令人放松的氛围。
今日也不例外。
用膳前司礼监照旧送上了一部分奏折。皇帝随手一翻,就恰好翻到了博宁侯送的那一封。
见他一直在看奏折,郑贵妃好奇的道,“皇上,是否下面又有什么有趣的玩意进上?”
皇帝摇摇头,“倒也不算。”他说着将折子递给郑贵妃,“说起来还牵涉宫事,你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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