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服私访之后又过了两日,何相就上了乞老的折子。
他这个年纪,退也应该退了。何况在丞相这个位置上退下去,算是荣耀至极。
只不过这样的折子送上来,皇帝体恤老臣,会下旨挽留,以示恩宠,如是两三次,彼此都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皇帝这才顺水推舟的准了,于是皆大欢喜。
然而这一次,何猷君的奏折才送上来,皇帝立刻就准了。
这件事在朝堂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风波。
谁都知道何猷君该退了,但没想到会来得那么突然,更没想到皇帝竟然一次挽留都没有。
知机的人已经能够提前预测到:何家要完了。
只不得圣心这一条,就足以将他们打入深渊。何相告老,他的子孙中没有足够出息,可以支撑整个家族的人,没落是可以想见的事。
不过对于后宫,这件事的影响,除了冷宫那边何氏又闹了一场之外,便是长乐宫中郑贵妃母子的好心情了。成功的踩了一把何家,又让皇帝更加看重自己,怎么能不高兴?
于是对于带来这个机会的赵璨,也格外亲热几分。有好几次皇帝过来的时候,郑贵妃特意将他留在了这里。
虽然眼看着别人和乐融融的一家子,自己插在其中丰富多余,让人非常的不舒服。但赵璨表面上却是一点都看不出来,全程濡慕的看着皇帝,安安静静的听他们说话。如此反倒让皇帝高看一眼。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急着表现反而落了下乘。这样不骄不躁,反而能够得到好评。而且又不会抢走赵瑢的风头,可谓一举两得。
郑贵妃和赵瑢满意了,自然会更加替他说好话。
终于,这日用过晚膳,皇帝主动开口让赵璨跟他一起走。赵璨立刻露出些微紧张的表情,但并未表现得受宠若惊。
皇帝见状微微点头。不愧是自己儿子,果然如贵妃所说,即便没有人教导,也自有一股天家气度,表现可圈可点。既然他表现得好,皇帝就不介意多给他一点恩宠。左右都是自己的儿子。
从长乐宫出来,皇帝没有上銮舆,而是道,“陪朕走走。”
“是。”赵璨垂手跟在他身后。王立心跟着两人,留出几步路的距离,方便父子说话,但若要伺候时,只要提高声音,他立刻就能听到。至于其他人,则又在他身后五六步,保证听不见前头的话。
皇帝走了两步,才道,“朕听贵妃说,你给太后做过长寿面?”
“是。皇祖母千秋,儿子送不出珍贵的巧物,便只好多用些心思。”赵璨道,“况且长寿面的意头好,皇祖母吃了之后,自然千秋万岁。”
“哦?何以见得那面就能让人长寿?”皇帝有些好奇的问。
赵璨道,“回父皇,那面条是手工拉出来的,一碗面条只得一根,所以才叫长寿面。”
“原来如此,果然讨巧。”皇帝故意为难他,“那朕万寿节时,怎么不见你献上?莫非朕就不能千秋万岁?”
“父皇恕罪。”赵璨道。虽然这么说,但他也没有跪下去扫兴,也不试图解释,只是道,“儿子从明年起给父皇做。”
皇帝便也不好再吓他了。毕竟他虽然没有长寿面,但万寿节时赵璨送的礼物,也不可谓不用心。尤其是还拉上了赵瑢这个兄长,可见兄弟相亲,这在皇家尤为难得。
皇帝忍不住转头看了赵璨一眼。他微微垂着头,但并未将脸全部藏起来,仍旧能够看得清楚。
那张脸娟秀,精致,不像个大气的男子,倒像极了他那个早死的娘。
因了这个缘故,皇帝从前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生得比女人还好看,单是这份容貌,将来无论做什么,都难免为人所非议。况且过于关注这些身外之物,也难成大器。
所以对这个儿子,他是不怎么在意的。却不想,即便是一个人,无人教导,他竟也不知不觉长成身姿亭亭的小少年了。若是能够得到精心的教导,再过几年,恐怕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兄弟。
可惜了。皇帝转回头,在心里叹息着想。
他努力的去回想赵璨的生母,然而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只有一张影影绰绰的脸,跟眼前的儿子重合,还有她温温柔柔的语调,在他耳边哼唱过的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小七。”皇帝忽然开口,“你想不想去江南住几年?”
赵璨猛然抬起头来,语气里带着三分不解,“江南?”
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又湛湛神光内蕴其中,纯粹自然,皇帝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看,“是,江南是你母妃的故里。”
赵璨重新垂下头去,“儿臣愿去,谢父皇恩典。”
的确,就算是郑贵妃在宫中这样得宠,也是不能省亲的。赵瑢身为她生下的皇子,更是要跟郑家保持绝对的距离,不敢有任何来往,生怕被人捉住小辫子,扣一个勾结外戚的罪名。
所以皇帝肯让赵璨回江南去探访母亲的故里,已经是极大的恩宠了。当然,这也是因为赵璨根本没有所谓的“母族”。他母亲出身于江南某个小镇,一家人靠养蚕纺织为生。有一年江南发大水,把小镇全部淹了,赵璨的外公一家全部葬身洪水,只留下他娘,卖身入宫。
那个美丽又温柔的女子入宫三年后,生下了皇帝的第七个儿子,旋即缠绵病榻,不久后撒手人寰。
父子两个都对着所谓的“故里”心知肚明,但一个拿来当恩宠,另一个则欢喜的接受。演完了这场戏,彼此都有些意兴阑珊。
皇帝站住脚步,“行了,你回去吧。王立心!”
王立心一挥手,立刻有人抬了肩舆上来。皇帝坐上去之后,便朝着天乾宫的方向去了。赵璨一直目送他走远,才缓缓勾出一个冰冷的笑意。
“江南……”他轻轻一叹,“也好。”
在宫里毕竟拘束着,许多事情就算想做,也是有心无力。但去江南就不同了,虽然那里远离京城,看上去像是被发配——实际上也是——但赵璨却觉得比在宫里自由许多。
真有心的话,有些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做。
他垂着眼想了一会儿,这才抬脚往懋心殿的方向走。走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又转了个方向,朝着司礼监的值房走去。今夜平安当值,这会儿人少,正好可以跟他见一面。
平安被赵璨叫出来之后,对方就一直站在那里盯着他看,好像他身上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似的。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问,“殿下找我有事?”
赵璨眼神一动,仿佛刚刚回过神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件事在皇帝公布之前,应该是绝密,但他却忽然想跟平安说说。
只是真的见到了平安,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他跟平安的关系,实在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深厚。贸贸然的开口,恐怕会有些唐突。
“怎么不说话?”平安只好再问。
赵璨这才道,“是有一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跟谁说,索性就来找你。”
平安抽了抽嘴角,心里有些无奈,但更多的是高兴。他待赵璨比别人不同,当然也希望自己在赵璨那里,也有些不一样。赵璨这句话,无疑是印证了这一点。
“你说吧。”他放缓了声音,仿佛怕吓着了赵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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