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面对平安,他很好的将这种惋惜之情收敛了起来,肃容问道,“你叫平安,那么齐子安就是个化名了?”
“不。”平安说,“平安是入宫之后赐下的名字,齐子安是我本名。”
这个名字,可能是他跟前世那个世界唯一的一点联系了。
到这里的时间越长,平安就发现自己越是能够融入现在的生活,渐渐磨灭了自己身上属于现代人的某些特质。如果不是这个名字,如果不是脑海之中那些远超于此时的记忆,他有时候都会觉得,那一切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荒诞不羁的梦,会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遗忘?
冯璋微微点头,“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你是想请我出来主持此事,还是打算让我为你引荐他人?”
平安忍不住看了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想到冯璋能够那么轻易的接受这件事,毕竟在平安自己的设想之中,说服对方的过程,应该是复杂且冗长的。所以他才觉得成功率不高。
毕竟他再能忽悠,在这些文坛大宗面前,恐怕都是班门弄斧。
他更没想到冯璋一下子洞察了自己的心思,甚至主动问他是否需要引荐他人。
这份胸襟气魄让平安汗颜。若是普通人,猜到平安将他当成踏板,恐怕早就翻脸了。若是这时候平安当真请他引荐别人,那才是真的得罪人,连他自己都要觉得自己过分了。好在那已经是之前的打算,而现在,“自然是请先生出山,恐怕除先生外,无人能为此。”平安正色道。
冯璋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是冲着傅彦来的。”
“傅先生那里,小子也想见见,还要劳烦先生引荐。”平安说,“不过这件事,的确是非先生不能为之。还请先生万莫推辞。”
“这是为何?”冯璋问,“你若是说得出个道理,我就答应了。若是说不出来,此事不提也罢。”
“先生这是考校我?”平安含笑道,“傅先生沉稳持重,性情方正,神思清明,于做学问上建树高妙,然而曲高和寡,恐普通人难以理解。而先生您性情尚侠,交游广阔,桃李满天下,正适宜做我这教育部长。”
没错,平安要请冯璋出山,就是为了成立一个教育部,独立于六部之外,专司管理天下教学之事。不光是如今读书人学习的诗书经义,以后时机成熟,还会增设其他课程,逐渐将教育体系完善,并开办各级学堂。
这是一件需要耗时很久的事,阻力之大可想而知。所以平安觉得,冯璋这种性情较为圆滑,懂得在其中斡旋调解的人,比傅彦更适合。否则一早就将所有人都得罪光了,这件事自然也做不下去。
“好啊!”听完平安的话,冯璋立刻一拍桌子,佯怒道,“原来你私底下便是如此编排我们?!”
平安那番话说得好听,似是恭维,但实际上却是将他们的优缺点都指出来了。这小子胆子可真不小。
“先生恕罪。”平安也不辩解,立刻老老实实的告饶。
冯璋哼了一声,本来还想借题发挥,教训平安一番,却没想到他竟如此乖觉,只好罢了。他念头一转,又问,“你说傅彦曲高和寡,你又替他安排了什么差事?”
平安的行事方法很对冯璋的口味,在傅彦看来未免太过跳脱,失之轻浮。想到昨日平安离开后,傅彦对自己说:“此子所图甚大。”冯璋就不由有些幸灾乐祸,心道一定要将他引荐过去,到时候场面一定好看。
“请容小子卖个关子。”平安道,“等见到傅先生,我自然会说出来。”
——实际上是这个打算是他刚刚吃早餐的时候才想出来的,还不完善,需要再多一点时间来思考,至少先把逻辑理顺了。
冯璋闻言,略略沉吟,便站起身道,“也罢,我这就带你过去。不过成与不成,可就要看你自己的了。我可不会帮你说话。”
请求帮忙的话被堵死了,平安也只好点头道,“有劳先生。”
不过临离开书房之前,冯璋又交代他,“回头将完整的计划书送一份过来,我看过之后,才能决定。”现在平安给他看的东西,基本上只有个创意,连具体框架都没有完善。所以冯璋也拿不准他究竟只是心血来潮,还是已经设想周全。
平安连忙点头,“我明日就送来。”
傅彦的住处并不远,两人很快就走到了。冯璋一点都没客气,直接领着平安往里面走,其他人也不见拦阻。过了前面的穿堂,转入后面之后,才见一栋小木屋掩映在绿树垂杨之间,那里便是傅彦的书房。
“此处风光甚美,颇有山居野趣。”平安赞道,“看来傅先生十分爱静。”
亏得是冯璋带着自己过来的,否则单独来求见傅彦,可能根本就进不了这里。
冯璋点头,“他有时在这里一待就是一整日,连吃食都是弟子送上。这份在学问上的苦修,我自问不及他远矣。”
平安没想到傅彦竟然还有这种苦修的习惯。
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之前的推测是错误的。有时候,时光未必会磨灭爱情,反而会在经年的回忆和怀念之中,给记忆加上滤镜,只留下美好的过往,而抛却了那些不堪。
所以傅彦可能直到如今,都还在怀念着那个早逝的女子。
其实也可以理解。假若多年之后故人重逢,秦浩然与那个女子琴瑟和美,昔年的心上人成了人世里普通的村妇,或许傅彦的心结也就慢慢的解开了。可她却偏偏去世了,从此成了他心上抹不去的一道影子。
两人到的时候,傅彦正在作画。
冯璋和平安立刻放轻了脚步,没有惊动他,免得影响他的创作。
冯璋大概是跟傅彦十分熟悉了,所以直接走过去看他的画。平安略微犹豫,停在了后面,没有凑过去。自己一个陌生的后生晚辈,来拜访的时候直接登堂入室也就罢了,如果再没点儿眼色,以傅彦的性情,恐怕不会喜欢。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屋子里的光线都暗淡了些许,傅彦才终于放下了笔。转头看到冯璋,也不惊讶,只是一边洗手一边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冯璋道,“带个人来见你。”一边说一边走到书桌前,细细欣赏傅彦刚刚作完的画,不时点头。
傅彦这会儿已经看到了平安,面色不变,只对他点了点头。然后放下袖子,走回冯璋身边问,“如何?”
“平安,你过来。”冯璋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朝平安招手。
平安走过去,一看,才发现画的竟然是昨日的盛景。
只是经过艺术加工之后,这幅画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画里是夕阳西下时分,前来赏春的客人们都已经开始往回走,徒留一地残红衰草。明明是繁华盛景,却无端生出几分凄凉冷寂。
“如何?”冯璋将傅彦的问题抛给了平安。
平安想了想,道,“未免辜负春光。”
“哦?”傅彦眸光一闪,这才正眼看向平安。他当然是记得这人的,只是之前都未放在眼里,知道他是冯璋带来的人,却不在意。这会儿才觉得,能的冯璋看重,倒有几分意思。
平安知道冯璋是为自己创造说话的机会,因此也没有藏拙的意思,道,“我尝听人评《诗经·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二句,言‘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此图似有此等意味。”
傅彦闻言微怔,倒是冯璋十分高兴,得意的问道,“如何,这年轻人不简单吧?”
“我本拟为此图题诗,只是一时没有好句。既然你如此盛赞,不如就让他他来题诗。”傅彦道。
平安暗道不妙,他真的不会写诗啊。古人这种动不动就要作诗的行事风格真是太讨厌了。而且他刚刚已经装逼成功,这时候开口说自己不会,就太逊了。
所以最后平安也只好硬着头皮答应,然后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诗词。
略略迟疑之后,他提笔写下了一首自己很喜欢的词。——得亏之前苦练毛笔字,虽然写诗不行,书法却已经勉强能见人。
平安写的是姜夔的《鹧鸪天》: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他写完搁笔之后,傅彦读了两遍,居然开始激动起来,到最后怔怔的站在那里,只盯着那幅画看,像是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平安松了一口气,不枉自己特意挑选了一首比较符合他如今心境的词。
只是……旁边的冯璋“咦”了一声,“这格律倒是十分有趣,似与诗有些不同?姜夔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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