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总管升职手札》由作者衣青箬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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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尔古纳河右岸
迟子建
每年的十到十一月,是打灰鼠的好季节。一个地方的灰鼠打稀少了,我们就要搬迁到下一个地方,所以这时每隔三四天就要换一个地方。灰鼠很可爱,它翘着个大尾巴,小耳朵旁长着一撮黑色的长毛,很灵巧,喜欢在树枝上蹦来蹦去的。它那黑灰色的毛发非常柔软,细腻,用它做衣服的领子和袖口,是非常耐磨的。安达很喜欢收灰鼠皮。打灰鼠的时候,女人也会参加。在灰鼠出没的地方设下“恰日克”小夹子,只要灰鼠从它身上跑过,就会被夹住。我和列娜非常喜欢跟着母亲下“恰日克”小夹子。灰鼠喜欢在秋天时为冬天储藏食物,它们爱吃蘑菇,如果秋天时蘑菇多,它们就采集一些,挂在树枝上,那些干枯的蘑菇看上去就像被霜打了的花朵。从蘑菇所处的树枝的位置上,你可以判断出冬天的雪大不大。如果雪大,它们就会把蘑菇往高处挂,雪小则挂得低些。所以雪还没来的时候,我们从灰鼠挂在树枝的蘑菇身上,就可以知道我们将面临着怎样一个冬天。打灰鼠的时候,如果看不到雪地上它们的足迹,就找树枝上的蘑菇。如果蘑菇也找不到的话,就朝松树林搬迁,灰鼠喜欢吃松子。
灰鼠肉是很鲜嫩的,将它剥去皮后,只需抹些盐,放到火上轻轻一烤,就可以吃了。女人们没有不喜欢吃灰鼠的。还有,我们喜欢吞食灰鼠的眼睛,老人们说,那样会给我们带来好运气。
列娜离开我们的那一年,正是打灰鼠的季节。那时母亲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因为她刚生下的一个女孩,只活了不到一天就没了。达玛拉失血过多,又加上哀伤,已经好几天没有走出希楞柱了,脸色灰得如土。所以当尼都萨满说那一带灰鼠少了,要搬迁的时候,林克是反对的。林克说要等达玛拉身体恢复了再走,她不能经受风寒。尼都萨满很不高兴,他说鄂温克女人哪有怕风寒的怕风寒的话就下山给汉人做女人,天天住在坟墓里,那里是没有风寒的!尼都萨满向来把汉人住的房子称做坟墓。林克很生气,他说达玛拉刚失去一个孩子,太虚弱了,要走大家走,他陪达玛拉留下来!尼都萨满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让她有孩子,她就不会失去孩子了。他的话使依芙琳发出奇怪的笑声,而我则联想起夜晚时他们在希楞柱里制造的风声。尼都萨满就在依芙琳的笑声中从狍皮垫子上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准备准备吧,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他昂着头率先走出希楞柱。林克气得眼睛都红了,他追着尼都萨满出去了,很快,我们听见了尼都萨满的呼叫声,林克把他打倒在林间的雪地上,还踏上了一只脚。尼都萨满就像林克脚下被击中的猎物,那凄厉的叫声听上去让人揪心。母亲闻声摇晃着出来,当她从依芙琳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她流泪了。伊万把林克从尼都萨满身上推开,当父亲喘着粗气走向母亲时,达玛拉说,林克,你怎么能这样?!林克,你真让人难过!我们怎么能这么自私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和尼都萨满发生正面冲突,也是第一次听见母亲责备父亲。想着尼都萨满能在跳神的时刻让灰色的驯鹿仔死去,我很担心他会用那样的办法在一夜之间把父亲弄得无声无息了。我把这想法对列娜说了,列娜说,今晚咱们跟着额格都阿玛睡,这样就能看着他,不让他跳神。晚上的时候,我和列娜进了尼都萨满的希楞柱,他正守着火塘喝茶,看着他暗淡的脸色和已经变白的鬓角,我忽然同情起他来。我们说想听他讲故事,额格都阿玛就留下了我们。那晚上的风很大,很冷,火塘的火苗一颤一颤的,好像在叹息,尼都萨满的故事就与火有关了。
尼都萨满说,很久以前,有一个猎人,他在森林中奔波了一日,见着很多动物,可一个也没打着,所有的猎物都从他眼皮底下逃脱了,心里很生气。夜晚归家时,他愁眉苦脸的。他点着火,听着柴火燃烧得“劈啪劈啪”地响,就好像谁在嘲笑他似的。他就赌气地拿起一把刀,把旺盛的火给刺灭了。第二天早晨,他睡醒后起来点火,却怎么也点不着。猎人没有喝上热水,也没能做早饭,他又出门打猎了。然而这一天仍是一无所获,他回去后再一次点火,也仍然是点不着。他觉得奇怪,就在饥饿和寒冷中度过了又一个长夜。猎人连续两天没有吃到东西,也没有烤过火了。第三天,他又去山上打猎,忽然听见了一阵悲伤的哭声。他寻着声音走过去,见是一个老女人,靠着一棵干枯的漆黑的树,正蒙着脸哭泣。猎人问她为什么哭她说自己的脸被人用刀子给刺伤了,疼痛难忍。她放下手来,猎人看见了她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知道自己冒犯了火神,就跪下来,乞求火神饶恕他,发誓从今以后,要永远敬奉她。等他磕完头起身的时候,那老女人已不见了。而刚才老女人倚着的那棵枯树上,则站着一只花花绿绿的山鸡。他拉弓射箭,打中了它。猎人提着山鸡回到驻地后,发现那团已经熄灭了三天的火自己燃烧起来了。猎人跪在火旁,哭了。
我们是很崇敬火神的。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营地的火就没有熄灭过。搬迁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白色公驯鹿驮载的是玛鲁神,那头驯鹿也被称做“玛鲁王”,平素是不能随意役使和骑乘的。其后跟着的
驯鹿驮载的就是火种。我们把火种放到埋着厚灰的桦皮桶里,不管走在多么艰难的路上,光明和温暖都在伴随着我们。平时我们还常淋一些动物的油到火上,据说我们的祖先神喜欢闻香味。火中有神,所以我们不能往里面吐痰、洒水,不能朝里扔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这些规矩,我和列娜从小就懂得,所以尼都萨满给我们讲火神的故事时,我们都很入迷。
听完故事,我和列娜各自说了一句话。
我的话是对尼都萨满说的:额格都阿玛,是不是每天晚上火神都从里面跳出来跟你说话尼都萨满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火,摇了摇头。
列娜的话是对我说的:你将来可一定要保护好火种d阿,别让雨浇灭了它,别让风吹熄了它!我点了点头,就像夕阳对着要坠人的山谷点头一样。
第二天早晨,觅食了一夜的驯鹿回来了,我们也醒来了。尼都萨满已经起来了,他在煮鹿奶茶。香味舔着我们的脸颊,我和列娜在那里吃了早饭。列娜接连打着呵欠,面色发黄,她悄悄告诉我,她一夜没睡,她怕尼都萨满半夜起来跳神,所以一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他。她说听着我的鼾声的时候,她羡慕极了,就像饿了好几天的人闻到了烤灰鼠的香味。列娜的话使我万分羞愧,她为着父亲警醒了一夜,而我却美美地睡了个通宵。我们离开尼都萨满那里的时候,他把供奉着的玛鲁神取下来,挂到三角木架上,点燃“卡瓦瓦”草,用它的烟给玛鲁神除污,这是每次搬迁前,尼都萨满必做的事情。
我们按尼都萨满的意愿,离开了旧营地。搬迁的时候,白色的玛鲁王走在最前面,其后是驮载火种的驯鹿。再接着是背负着我们家当的驯鹿群。男人们和健壮的女人通常是跟着驯鹿群步行的,实在累了,才骑在它们身上。哈谢拿着斧子,走一段就在一棵大树上砍下“树号”。母亲那天是被扶上驯鹿的,她用兔皮帽子和围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林克一直跟着母亲骑乘的驯鹿。我、达西、娜拉和列娜也骑上驯鹿。吉兰特和鲁尼恋着猎鹰,因为站在达西肩头的奥木列只有在搬迁时才一露身手,他们一左一右地跟在达西骑着的驯鹿身边。但吉兰特胆小,他怕猎鹰会突然一纵身袭击他,所以跟着跟着,就跑到鲁尼那里,和他走在一起。他们看着猎鹰,就像看着英雄,无限羡慕;而猎鹰看着鲁尼和吉兰特,则虎视眈眈的,好像他们是两只兔子。
列娜平时爱骑一头白花的褐色驯鹿,可那天她要把鞍桥搭在它背上的时候,它一矬身闪开了,不肯为她效力的样子。这时那只奶汁干枯的灰驯鹿自动走到列娜身边,温顺地俯下身,列娜什么也没想,顺手就把鞍桥搭在它身上,骑上去。列娜骑着的驯鹿开始时是走在我前面的,可走着走着,它就落在了后面。列娜在我前面的时候,我见她的头老是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
冬日的阳光不管多么的亮堂,总给人清冷的感觉。那时林中的雪很薄,向阳山坡上的荒草和落叶还枯黄地□□着。鸟儿三三两两地掠过林梢,留下清脆的叫声。伊万边走边和娜杰什卡聊天。伊万听罗林斯基说,西口子金矿是这样发现的:有一天,一个达斡尔汉子捕了鱼,他在河岸点起篝火,煮了一锅鱼。汉子吃完了鱼,到河边刷锅。刷着刷着,发现锅底沉着几粒金光闪闪的沙粒,放到手里一捻,竟然是金子!伊万对娜杰什卡说,以后再用河水刷锅的时候,要留神着锅里的沙粒,看看是不是金色的。娜杰什卡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说圣母保佑她,千万别让他们发现金子!她说自己的哥哥就是因为和人合伙采金子而丧命的。金子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灾祸。伊万说,人只要不贪财,就不会有灾祸的。娜杰什卡说,人见着金子,就像猎人看见了野兽,没有不贪的。说完,她还顺手在伊万的头上摸了一把。她这举动被依芙琳看到了,依芙琳愤怒地叫了起来,斥责娜杰什卡。我们这个民族的女人,是不能随意摸男人的头的,认为男人的头上有神灵,摸了它,会惹恼神灵,加罪于我们。依芙琳大声叫着:娜杰什卡摸了伊万的头了,大家路上要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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