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得片刻,欢声渐止,有人便道:“就算要到北京、天津去调,那一千架水龙也要连夜赶运过来。”当时便有数名副将、佐领自告奋勇,讨令去征集水龙。韦小宝觉得未免旷日持久,皱眉不语。
洪朝职位低微,排班站在最后,这时躬身说道:“启禀主帅:末将有个浅见,请主帅定夺。”韦小宝道:“你说罢!”洪朝道:“末将是福建人,家乡地方很穷,造不起水龙,乡村中失了火,大家便用竹筒水枪救火。那竹筒水枪,是用一根毛竹打通了,末端一节不打通,却开一个铜钱大的小孔,另一端用一条木头活塞插在竹筒之中。救火之时,将水枪的小孔浸入水里,活塞后拉,竹筒里便吸满了水,再用力推动活塞,水枪里的水就射出去了。”
韦小宝嗯了一声,凝思这水枪之法。
何佑道:“启禀主帅:这水枪可大可小。卑职小时候跟同伴玩耍,用小水枪射人,倒也有趣。就可惜这一带没大毛竹,要做大水枪,这等大竹筒也得过了长江才有。”
韦小宝问洪朝:“你有什么法子?”洪朝道:“末将心想,这一带大毛竹是没有的,大松树、大杉树却多得很。咱们将大树砍了下来,把中间剜空了,就可做成大水枪。”韦小宝道:“要剜空大松树的心子,可不大容易罢?”
一名姓班的参将是山西木匠出身,说道:“启禀主帅:这事倒不难办。先将大木材锯成两个半爿,每一爿中间挖成半圆的形状,打磨光滑,然后将两个半爿合了起来,木材中间就是一个空心的圆洞了。两个半爿拼凑之时,若要考究,就用榫头,如是粗功夫,那么用大铁钉钉起来也成了。”
韦小宝大喜,叫道:“妙极!做这么一枝大水枪,要多少时候?”班参将道:“小将自己动手,一天可造得一枝,再赶夜工,可造得两枝。”韦小宝皱眉道:“太慢,太慢。你到各营去挑选帮手,一起来干,你做师父,即刻便教徒弟。这是粗活,既不是新娘子的红漆马桶,也不是财主家的楠木棺材。水枪外的树皮也不用剥去,只要能射水入城,那就行了。众将官,马上动手,伐木造水枪去者!”
众将得令,分带所属士兵,即时出发,去林中砍伐木材。同时分遣快马,去向百姓征借斧凿锯刨等木工用具。
关外遍地都是松杉,额尔古纳河一带处处森林,百年以上的参天乔木也不计其数。清军大军出动,不到半天便伐下了数千株大木材。军中士兵本来做过木匠的有一百多人,班参将调集在一起,再找了四五百名手艺灵巧的士兵相助,连夜开工,赶造水枪。班参将先造一枝示范,那水枪径长二尺,枪筒有一丈来长,活塞末端装了一条横木,六名士兵分站左右,握住横木一齐拉推,水枪口较细,水势逼紧了射出时可以及远。从水枪口倒入热水后,班参将一声令下,六名士兵出力推动活塞,热水从水枪中激射而出,直射到二百余步之外。
韦小宝看了试演,连声喝采,说道:“这不是水枪,是水炮,咱们给取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叫作小白龙水炮。”取出金银,犒赏班参将和造炮官兵,吩咐连日连夜在营后林中赶造,以免罗刹军望见。
图尔布青见清军退而复回,站在城头了望,见清军营中堆积了无数木材,心想:“中国蛮子砍伐木材,要生火取暖,如此看来,那是要围城不去了。哼,再过得半个月,大风雪刮来,可有得你们受的了,火烧得再旺,也挡不了这地狱里出来的阴风寒气。”他下得城来,命亲兵烧旺了室中炉火,斟上罗刹烈酒,叫两名虏掠而来的中国少女服侍饮酒。
朋春、何佑等分遣骑兵,将数百里方圆内百姓的铁镬铁锅都调入大营,掘地为灶,木柴堆、冰雪堆如一座座小山相似,一尊尊造好的小白龙水炮上都盖了树枝,以免给罗刹士兵发觉。
过得几日,班参将禀报三千尊小白龙水炮已然造就。次日是黄道吉日,韦小宝卯时升帐,击鼓聚将,下令将水炮抬上长垒,炮口对准城中。军中鼓角齐鸣,号炮砰砰砰的连发九下。各营将士一齐动手,将冰雪铲入铁镬铁锅,烧将起来。
图尔布青正在热被窝中沉沉大睡,忽听得城外炮声大作,急忙跳起,匆匆穿上衣服,披上貂裘,到城头察看。其时风雪正大,天色昏暗,朦胧中见到清军长垒上摆满了一棵棵大树,正疑惑间,猛听得清军齐声呐喊,有如山崩地裂一般,数千株大树中突然都射出水来,四面八方的喷射入城。
图尔布青大惊,只叫得一声:“啊哟!”一股热水当胸射到。总算天时实在太冷,热水射到时已不甚烫,却冲得他立足不牢,一个踉跄,倒在城头,身旁亲兵急忙扶起。
但听得四下里都是喊声,头顶水声哗哗直响,一条条白龙般的水柱飞入城中。霎时之间,雅克萨城上空罩了一团白茫茫的大雾,却是水汽遇冷凝结而成。
图尔布青心中乱成一团,叫道:“中国蛮子又使妖法!”大树中竟会喷出水来,自然是妖法无疑。他惶急之下,大叫:“大家放枪,别让中国蛮子冲上城来。”
自从那日他让清军剥光衣裤、牵着绕城三匝之后,威信大失,发出来的号令,部属已不如先前之凛遵不误。只清军围城甚急,罗刹兵将俱恐城破后无一幸免,这才勉力守御,这时忽见巨变陡起,数千股水柱射入城来,众兵将四散奔逃,那里还有人理睬他。
幸喜清军只是射水,倒不乘机攻城。罗刹兵乱了一阵,惊魂甫定,但见地下积水成冰,头顶一条条水柱兀自如注如灌,泼将下来。
雅克萨城内中国男子早已给杀得清光,只剩一些年轻女子,作为营妓,供其淫乐。
城中除了罗刹兵将外,尚有莫斯科派来的文职官员,传教的教士,随军做买卖的商人,企图到东方来乘机抢劫的无赖亡命、小偷大盗。顷刻之间,人人身上淋得落汤鸡相似,初时水尚温热,不多时湿衣渐冷,又过一会,湿衣开始结冰。众人大骇,纷纷脱下衣裤皮靴,各人均知湿衣一经结冰,黏连肌肤,那时手指僵硬,再也没法解脱,就算有人相助,往往将皮肤连着衣裤鞋袜一齐撕下,委实危险不过。
地下积水渐高,慢慢凝固,变成稀粥一般,罗刹人赤脚踏于其中,冰冷彻骨,忍不住双脚乱跳,大叫:“冻死啦,冻死啦!”众人纷纷抢到高处,有些人索性爬上了屋顶。人丛中有人叫了起来:“投降,投降!再不投降,大伙儿都冻死啦。”
图尔布青身披貂裘,左手撑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来回巡视,听得有人大叫“投降”,大声怒喝:“谁在这里扰乱军心?奸细!拉出来枪毙!”
众人见他貂裘可以防水,身上温暖,在这里呼喝叱骂,旁人却都冻得死去活来,人人心中不忿,当下便有人拾起冰块雪团,向他投去。图尔布青举起短铳,轰隆一声,向人丛中射去,登时打死了两人。余人向他乱掷冰块雪团,更有人扑了上去,将他拉下马来。卫兵舞刀砍杀,却那里止得住。
正大乱间,一小队骑兵奔到,罗刹乱民才一哄而散。图尔布青从地下爬起,恰好头顶两股水柱淋下,登时将他全身泼湿。他双脚乱跳,大声咒骂,只得命卫兵相助脱衣除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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