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名老者站起身来,抱拳道:“这就别过,后会有期!”阿朱道:“五位爷爷,多多保重身子。”那姓杜老者道:“你也保重。”五人走出凉亭,向来路而去。五人走一段路,便回头瞧瞧乔峰与阿朱。阿朱不断向他们挥手,直至五人转过山坳,不再见到背影。
阿朱轻声问道:“乔大爷,刚才你抓着我手,为什么微微发颤?”乔峰略觉尴尬,说道:“刚才我险些儿让那姓迟的老先生打死。我想到你孤另另的留在世上,没人照顾,心里难过……”阿朱脸上如花初绽,侧过头来,仰眼问道:“你……你是不是有点儿舍不得我?”乔峰只感难以回答,笑着摇头不语。阿朱也觉这话颇有撒娇的意味,又见朴者和尚在旁,红着脸不敢再问。
朴者和尚在前领路,三人顺着山道前行,又走了十来里路,来到了止观寺外。
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一座颇为寻常的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说着走到门口,合什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耽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乔峰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躬身说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家夫妇养育,须得跟他们的姓。”乔峰眼眶含泪,站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胡乱缝缀而成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字迹笔划雄伟,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那日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伤感,说道:“还求大师译解。”
智光大师道:“当年我们拓了下来,求雁门关内识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说,连问数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错的了。这一行字说道:‘峰儿周岁,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盗……’”萧峰听到这里,心中更是一酸,听智光继续说道:“‘……事出仓卒,妻儿为盗所害,余亦不欲再活人世。余受业恩师乃南朝汉人,余在师前曾立誓不与汉人为敌,更不杀汉人,岂知今日一杀十余,既愧且痛,死后亦无面目以见恩师矣。萧远山绝笔。’”
萧峰听智光说完,恭恭敬敬的将大布拓片收起,说道:“这是萧某先人遗泽,求大师见赐。”智光道:“原该奉赠。”
萧峰脑海中一片混乱,体会到父亲当时的伤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尽,不但是由于心伤妻儿惨亡,亦因自毁誓言,杀了许多汉人,以致愧对师门。
过了半晌,萧峰道:“在下当日在无锡杏子林中得见大师尊范,心中积有无数疑团,恳请大师指点迷津。”
智光道:“我佛当年在天竺教诲弟子,众弟子多方问难,佛祖有的详加开导,有的问话迳自不答,并不是佛祖不知而答不出,而是有些答案太过深奥、有些牵涉甚广,非一言可尽。如简捷答了,众弟子难以明白,有人不免强作解人,其实并非确解,传播开去,有害正法。有十四个问题,我佛不答,佛经上记载下来,那是有名的‘十四不答’。佛教各宗各派,于诸般询问,有的答,有的不答。如问:‘如何是祖师东来意?’禅宗历代大德,不答的多,答覆的少。又如问:‘单掌拍手作何声?’各人应机而答,答案众多。老衲修为肤浅,不敢远效我佛。萧施主有所询问,老衲能答则答,如以为不答较妥,便即不答,谨先向施主告罪。”
萧峰站起身来,说道:“在下今日途中遇到五位老者,高风亮节,令人拜服。这五位高人指点在下,说道当年大师参预雁门关之役,乃事出误会,非由本心。在下所问,颇多出于无知,还请原恕在下一介武夫粗人,平生少受教导,不明事理,出问无状。”他一生粗鲁豪迈,如此斯文说话,实是生平所未有,自觉颇违本性,但深信智光禅师乃有道大德,所言尽出至诚。
智光说道:“萧施主不必过谦,老衲本来学武,近年来虽武功全失,武人习气尚在。咱们互相不必客气,开门见山,直言谈相便是!”
萧峰嘘了一口气,朗声道:“如此甚好!”心想这般说话,才是平生的习惯。智光道:“萧施主请坐了说话。”
萧峰仍然站立,叉手不离方寸,说道:“在下恳请大师指点:宋辽边界上连年攻战,当年宋朝武人埋伏雁门关杀了先父母,在下心想两国相争,这等边界相互砍杀,事属寻常,何以大师与赵钱孙说起之时,语气中极表痛悔,似乎颇为不该。两国争战,战阵上杀伤成千成万,有何对错之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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