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紫嘟起了嘴,转过了身,道:“我早知在你心中,一千个我也及不上一个她,一万个活着的阿紫,也及不上一个不在人世的阿朱。看来只有我快快死了,你才会念着我一点儿。早知如此……我……我也不用这么远路来探望你。你……你几时又把人家放在心上?”
萧峰听她话中大有幽怨之意,不由得怦然心惊,想起她当年发射毒针暗算自己,便是为要自己长陪在她身边,说道:“阿紫,你年纪小,就只顽皮淘气,不懂大人的事……”阿紫抢着道:“什么大人小孩的,我早就不是小孩啦。你答应姊姊照顾我,你……你只照顾我有饭吃,有衣穿,可是……可是你几时照顾到我的心事了?你从来就不理会我心中想什么。”萧峰越听越惊,不敢接口。
阿紫转背了身子,续道:“那时候我眼睛瞎了,知道你决不会喜欢我,我也不来跟你亲近。现下我眼睛好了,你仍不来睬我。我……我什么地方不及阿朱了?相貌没她好看么?人没她聪明么?只不过她已死了,你就时时刻刻惦念着她。我……我恨不得那日就给你一掌打死了,你也就会像想念阿朱一般的念着我……”说到伤心处,突然转身,扑在萧峰怀里,纵声大哭。萧峰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紫呜咽一阵,又道:“我怎么是小孩子?在那小桥边的大雷雨之夜,我见到你打死我姊姊,哭得这么伤心,我就非常非常喜欢你。我心中说:‘你不用这么难受。你没了阿朱,还有个阿紫呢。我也会像阿朱这样,真心真意的待你好。’我打定了主意,我一辈子要跟着你。可是你又偏偏不许,我心中便说:‘好罢,你不许我跟着你,那么我便将你弄得残废了,由我摆布,叫你一辈子跟着我。’”
萧峰摇了摇头,说道:“这些旧事,那也不用提了。”
阿紫叫道:“怎么是旧事?在我心里,就永远和今天的事一样新鲜。我又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就从来不把我放在心上。”
萧峰轻轻抚摩阿紫秀发,低声道:“阿紫,我年纪大了你一倍,只能像叔叔、哥哥这般照顾你。我这一生只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就是你姊姊。永远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代替阿朱,我也决计不会再去喜欢那一个女子。皇上赐给我一百多名美女,今天又赐了许多,我正眼也不去瞧上一眼。我关怀你,全是为了阿朱。”
阿紫又气又恼,突然伸起手来,啪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记巴掌。萧峰若要闪避,这一掌如何能击到他脸上?然见阿紫气得脸色惨白,全身发颤,目光中流露出异常凄苦神色,看了好生难受,不忍避开她这一掌。
阿紫一掌打过,好生后悔,抓住萧峰手掌,拍向自己脸颊,叫道:“姊夫,是我不好,你……你打还我,打还我!”
萧峰道:“这不是孩子气么?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这么伤心!你的眼色为什么这样悲伤?姊夫是个粗鲁汉子,你老是陪伴着我,叫你心里不痛快!”
阿紫道:“我眼光中老是现出悲伤难过的神气,是不是?唉,都是那丑八怪累了我。”萧峰问道:“什么那丑八怪累了你?”阿紫道:“我这对眼睛,是那个丑八怪、铁头人给我的。”萧峰一时未能明白,问道:“丑八怪?铁头人?”
阿紫道:“那个丐帮帮主庄聚贤,你道是谁?说出来当真教人笑破了肚皮,竟便是那个给我套了一个铁面具的游坦之。就是那聚贤庄二庄主游驹的儿子,曾用石灰撒过你眼睛的。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一些古怪武功,一直跟在我身旁,拚命讨我欢心。我可给他骗得苦了。那时我眼睛瞎了,又没旁人依靠,只好庄大哥长、庄大哥短的叫他。现下想来,真羞愧得要命。”
萧峰奇道:“原来那丐帮的庄帮主,便是受你作弄的铁丑,难怪他脸上伤痕累累,想是揭去铁套时弄伤了脸皮。这铁丑便是游坦之吗?唉,你可真也太胡闹了,欺侮得人家这个样子。这人不念旧恶,好好待你,也算难得。”
阿紫冷笑道:“哼,什么难得?他那里安好心了?只想哄得我嫁了给他。”
萧峰想起当日在少室山上的情景,游坦之凝视阿紫的目光之中,依稀确是孕育深情,只当时没加留心,便道:“你得知真相,一怒之下便将他杀了?挖了他眼睛?”阿紫摇头道:“不是,我没杀他,这对眼睛是他自愿给我的。”萧峰更加不懂了,问道:“他为什么肯将自己的眼珠挖出来给你?”
阿紫道:“这人傻里傻气的。我和他到了缥缈峰灵鹫宫里,寻到了你的把弟虚竹子,请他给我治眼。虚竹子找了医书来看了半天,说道必须用新鲜的活人眼睛换上才成。灵鹫宫中个个是虚竹子的下属,我既求他换眼,便不能挖那些女人的眼睛。我叫游坦之到山下去掳个人来。这家伙却哭了起来,说道我治好眼睛,看到他真面目,便不会再理他了。我说不会不理他,他总不信。那知他竟拿了尖刀,去找虚竹子,愿意把自己眼睛换给我。虚竹子说什么不答允。那铁头人用刀子在他自己身上、脸上划了几刀,说道虚竹子倘若不肯,他立即自杀。虚竹子无奈,只好将他眼睛给我换上。”
她这般轻描淡写的说来,似是一件稀松寻常之事,但萧峰听入耳中,只觉其中的可畏可怖,较之生平种种惊心动魄的凶杀斗殴,尤有过之。他双手发颤,啪的一声,掷去了手中酒袋,说道:“阿紫,是游坦之心甘情愿的将眼睛换了给你?”阿紫道:“是啊。”萧峰道:“你……你这人真铁石心肠,人家将眼睛给你,你便受了?”
阿紫听他语气严峻,双眼一眨一眨的,又要哭了出来,突然道:“姊夫,你眼睛倘若盲了,我也心甘情愿将我的好眼睛换给你。”
萧峰听她这两句话说得情辞恳挚,确非虚言,不由得感动,柔声道:“这位游君对你如此情深一往,你在福中不知福,除他之外,世上那里再去找第二位有情郎君去?他现下在何处?”
阿紫道:“多半还是在灵鹫宫。他没了眼睛,这险峻之极的缥缈峰如何下来?”
萧峰道:“啊,说不定二弟又能找到那一个死囚的眼睛再给他换上。”阿紫道:“不成的,那小和尚……不,虚竹子说道,我的眼睛只是给丁春秋毒坏了眼膜,筋脉未断,因此能换。铁丑的眼睛挖出时,筋脉都断,不能再换。”萧峰道:“你快去陪他,从此不离开他。”阿紫摇头道:“我不去,我只跟着你,那个人丑得像妖怪,我多瞧一眼便作呕,怎能陪他?”萧峰怒道:“人家面貌虽丑,心地可比你美上百倍!我不要你陪,不要再见你!”阿紫顿足哭道:“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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