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饥饿,我们摸进了一家酒楼。
我尚在翻糕点,烛司已抱起了一坨半人高的猪肉狂啃。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端起小山高的盘子去到了后院。
塞一块蜜豆糕进嘴,我抬头望着晦暗的天空,风声滚滚,云光遮蔽天色,乌云翻卷时,间或露出一丝空隙,有刺目的金光自那些空隙射入,是阳光。
“怎么?现在不急了?在岛上不是慌得要死么?”
我没回头,低声道:“我忽然觉得,我跑来只会给他添麻烦,他要我别来是对的。”
烛司难得这么通情达理,竟对我道:“关心则乱嘛,正常,这猪肉不错,腌过的,你要不要尝尝?”
“不用了。”
我压下百杂思绪,又捡起块蜜豆糕凑到唇边,忽的神思一凝,尖锐的妖气扑面而来。
两只灰影瞬间翻过高墙,一嘴獠牙,双目幽绿阴狠。
烛司极快甩掉猪肉,直身而上,一手掐住一只灰影的脖子,将它脑袋活活撕下,腥血喷洒一地。下一瞬她利落转身,扑向另一只灰影,勾住它的脖子,于半空将它脑袋卡断,反脚一踢,伸手潇洒的接住,稳当落地。
她完成这一串动作,我却只来得及起身后退两步。
她看了眼灰影的脑袋,舔了口断裂处汩汩的鲜血:“是魔灵妖狼,城里那些假人八成都是它们咬死的。”说着抛掉脑袋,抱起那坨滚满鲜血泥沙的猪肉咬了口,“还是这玩意好吃,走吧短命鬼。这地方不能呆了。”
我抱起糕点,跟着她朝前堂走去,觉察不对,回头望向远空。
急涌的火光冲天而起,密密麻麻的寒鸦从天际飞来。一只只朝火海扑去,狂卷的长风渐渐将呛人咽鼻的焦味带了过来。
我微微皱眉,烛司沉声道:“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屏息静宁,隐隐有肃穆悠远的弦音震颤入耳。
烛司懒懒的在胸前交叠双臂:“很高超的琴技啊,谁在这里弹的?”
话音刚落,一声粗哑咆哮震天而起。旋即大地猛然一颤,根本没有防备,连烛司也被狠狠的摔翻在地。
再抬起头,那些烧焦的烟灰如浮云般聚而又散,散而再聚。最后凝为一团黑雾,而琴音在此时越发激扬高亢。
一阵惊寒自我的脊背陡然而起,烛司也同样发愣。
只见那团黑雾渐渐生出高达百丈的形体,凶猛粗狞,状似钩蛇。
我心中大惊,不由想起五年前的崇正郡,将杨修夷重伤,将花戏雪几乎伤得元神破碎的以气蕴成的妖兽!
它渐成形状。朝天长啸,天地震荡,而后俯身张嘴狂吼。一股黑色煞气喷了出来,刹那涤荡四面。
烛司大叫一声:“当心!”顿时将我摁回在地上。
强劲的黑风带着碎石狂沙从我们头顶急涌而过,似江流奔袭泛起的浩渺水尘。酒楼大堂里的桌椅板凳纷纷被刮走,撞在墙上,支离破碎。
我们拍掉头上的尘埃,烛司呸掉嘴里的沙子:“他大爷的。是墨风!”说完朝我看来:“我是把送你回岛上还是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我刚要说话,她又道:“那你自己保重。这东西还你!”
语毕,化为龙身疾速掠走。一块玉佩从她身上“叮咚”掉下,是禹氏的赤血玉。
我收起玉佩起身,在混乱的厨房里翻出了一把尖锐的菜刀,而后捡起妖狼的脑袋,将它的牙齿挖了出来。
街上因方才那阵剧动而狼藉不堪,尸体全堆到了一起,鲜血被拖的长长的,喷溅之处像大片大片绽放的血莲。
我裹紧自己,觉得这么去找杨修夷确实不妥,可又不甘心就此回去。
其实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真相,而是被蒙在鼓里。
有句让我毕生难忘的诗词,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我第一次听到便为之心惊。
我宁可悄悄躲在近处看杨修夷流血受累,也不愿干巴巴的心急焦虑在千里之外的孤岛上,用胡思乱想把自己逼疯。
长街安静空寂,我走了半日尚在云英城东,那被烛司称之为墨风的黑雾妖兽其实离我们很远,难以想象到了近处它会是何等的庞大。
按照我如今脚程,大约还要一个时辰才能走到城中,可惜我忽略了这满城四伏的危机。
三只妖狼扑上来时,我连跑都来不及。
用一条腿的代价,我将它们同伴的獠牙刺进了一只妖狼的眼中,而后横拉向下,手腕一转,獠牙戳下它的嘴里,将它舌头死死钉在了下颚上。
第二只妖狼咬住我的胳膊,我将另一只獠牙刺进了它的脖子,鲜血飞溅而出,又腥又臭。
旋即我身子一痛,被第三只妖狼猛的扑倒在地,血盆大口冲我脸门张开,我忙伸手掰住它的嘴巴。
僵持过程中,我的身子被它撕的破碎,我用微弱的冰蓝珏将它稍稍冻住,而后翻身在上,用獠牙一下一下狠戳它的胸口,腥臭的血肉喷溅而起,我的脸和身子一塌糊涂。
原先预想的一个时辰因此又多了一倍,且因这身污血极有可能引来其他妖物,我不得不马上找件衣裳换掉。
随便进了个民宅,恰好碰到一个闺阁,可惜南州暖和,且又是春暖花开之时,这衣橱里的衣衫没有一件厚的。
我抱了一堆衣裳出来,尽快除掉身上的衣物,不料刚穿好第一件,又一阵粗哑嘶吼响彻云霄,大地剧烈猛颤,震得屋内沙石抖落。
一根房梁猛的砸下,我抱头朝外面逃去,几乎一出来,那一连排的房子便轰然坍圮。尽数化为废墟。
远处天空,那墨风不知去向,却有两条巨龙在云中缠斗。
一条是烛司,另一条是长着双翅的应龙。
雷光骤闪,浮云飞电。它们乘空驾雾,时而绞缠,时而翻咬,难分胜负。
我愣愣望着。
这时,猛的一阵光矢自下而上飞起,击中了烛司。烛司痛呼,于空中翻身逃走,却被那应龙咬住了尾巴。
我心下大骇,伸手掩住嘴巴。
烛司回身狂吼,那应龙伸爪。大片龙鳞从烛司身上掉落,龙血自浮空横洒四野。
烛司亦哀嚎咆哮,浑身扭动。
我浑身绷紧,冰凉的手脚越发冰凉。
那应龙再度伸爪,就要撕碎她时,一道清蓝剑光骤闪而起,击向了应龙的脖颈。
但不知这应龙太过狠心还是觉得这道剑光不会将它怎样,它竟没有松口。而是咬着烛司一并躲开。
剑光却于空中一个陡转,直击而去,但见空中弧光一闪。竟削去了应龙的半只翅膀!
一阵叫好声自那边响起。
我被震在原地,竟能生生斩断龙翼,好强的剑光!
那应龙终于松开烛司,仰首长吼,跌落人间。
剑光却并未消失,在割断应龙翼翅后。光影急转,旋即化为一个欣长白影。
我刹那睁大眼睛。涌起无限狂喜,师公!
他悬浮空中。白衣墨发,猎猎而飞,这时长臂一震,蕴出一道清光长剑,汇聚芒光无数,一瞬间他又俯冲回地面。
天空惊雷彼伏,紫电交杂,人间战况激烈,光影急转。
我心跳噗通噗通的乱跳,呼吸艰难,却不是因为害怕。
听方才那阵惊呼,那边有多少人?绝对不少于一千!
当甄坤告诉我杨修夷将云英城变为一座浮城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他迫于无奈,因为敌人在云英城将一切都算计好了,他要保护云英城里的无辜百姓,可是楚钦却说这本来就在杨修夷的计划之中。
其实早该想到的啊,广征尊伯和另外两位尊伯怎么会出现在任家的岛上?他们分明远在万里之外的萍宵啊。
如今师公和师尊也在这,这说明什么?
而且看满城疮痍,他们绝对不是刚刚开始动手的,他们已经战了多久?一天?三天?
想起过去几日的难捱,再看到如今这一幕,有难言的温暖和酸涩在我心*同涌动。
我转身朝前走去,却在抬眸的一瞬,再度愣了。
一个月色长衫的男子背着一架长琴从街道尽头缓缓而来,身姿清瘦,气质如月。黑发束着碧玉冠,乌玉长发直垂到腰下,发梢随着他的每一步而飞起,似跌落尘埃上的水珠子般轻盈。
大约注意到了我,他微微抬头,极为秀雅俊美的一张面孔,似曾见过。
墨眉下,一双眼眸凝在我脸上,几缕发丝滑过他光洁的面孔,眸色定如深水,波澜不惊。
我下意识伸手捏住下巴上的头罩边沿,后退一步。
他面淡无波的垂下双眸,朝我一步步走来,我静在原地,蓄势待发,他却从我身边一言不发的经过。
我回过头去,他的双肩挺得端正,背上长琴古雅,饰纹精致,裙裾下摆染了几抹血色,像落雪时天幕上的霞光。
一个清丽的女子红着眼圈追来:“尊上!”
他脚步未停,也并未加速,仍是不疾不徐,逶迤而行。
女子看了我一眼,骤然停下脚步:“你……”
“锦琴,跟上。”
女子一惊,看向远处的身影,再将惊诧的目光凝在我脸上,而后擦掉眼泪:“是。”
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尊上。
他也是那些人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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