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袁尧的印绶和听了他的回答,这个黄巾队率肃然起敬,收起了长矛,说道:“小人不知是袁君,尚前多有失礼,请勿见怪。不知袁君见俺家渠帅是为何事?”
这个年代,黔首对士子、官吏的敬畏是根深蒂固的,特别是对“名士”,非常敬重。虽然已经揭竿造反,但一听来人是在郡中鼎鼎有名的郡功曹袁尧,这个队率依然一如往日、毕恭毕敬,自称“小人”。
“奉府君之令,递送降书。”
“降书?”
“然也。”
“城里要投降了?”
“城中粮尽,为百姓计,府君愿意请降。”
这个队率又惊又喜,再又往城门洞看了眼,慌忙偏开马头,一叠声令拦在桥头的诸骑让开道路,对袁尧说道:“袁君请跟我来!俺带你去见俺家渠帅。”
二三十骑,他留下了大半,依然守在桥头,带着其它的人,簇拥着袁尧奔去中军大帐。
城门离护城河不太远,桓玄在门洞里听到了他们两人的对话,出了一口长气,放下了心,心道:“四世三公袁氏世宦州郡,家声在外,郡中士、民受其家恩泽者甚多,连这个黄巾军的小帅都对伯舜如此恭敬,更不必说颇有野心的刘辟了,想来他此去应是没有危险了。”
等他们远去后,他退入城内,命守卒将城门关上,返回城上。
韦强、庆锋、许阳、李钟、文瀚、南凌诸人凑过来,问道:“桓君,怎么样?”
“你们看。”
顺着桓玄的目光,众人往城外看去。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袁尧已去得渐远了,从城上看过去,身形渐小。他经过的地方,黄巾士卒雀跃欢呼,不少人甚至丢掉了兵器。
韦强说道:“此必是袁君为泄贼军之气,故沿途宣讲,说我城中将降,贼兵因而狂喜欢呼。”
“你说的不错。只是,贼兵为何‘狂喜欢呼’?”
韦强愕然,答道:“当然是因为……”
“因为他们没有斗志了。”
连着五天不停歇地攻城,眼看着袍泽一天天少去,阵亡的倒也罢了,一死百了,那些受伤未死的最为凄惨、昼夜呼号,而面前的这座城却固若金汤,丝毫不见有失陷的征兆,便是久经训练的老卒也会觉得士气不振,何况不久前还多是农夫的黄巾军?说实话,刘辟能把这么几万人组织起来,连续不断地作战五天,居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逃兵现象,已是非常了不起了。
远处黄巾士卒的欢呼不止,遮挡了袁尧的身影。
桓玄翘足尽量观望,直等到确定确实看不到袁尧了,这才收回视线,与左右叹道:“伯涛真高才杰士也!”
这一声感叹并非无的放矢,显是在称赞周涌的“诈降”之计了。不论刘辟是否接受袁尧的“降书”,只从城下黄巾士卒此时的反应就可看出:黄巾军的“气”已然泄了。
桓玄立在城头,时而转到城垛内侧,探头往城内看周涌、邢刚、严伟督促民夫挖掘地道,时而转回对面,遥望黄巾军营地,观察黄巾军的动向,同时等候袁尧归来。
晨阳东升,今天难得阳光灿烂。
城外田野上的积雪昨天就已融化干净,几万人人踩马踏,泥泞不堪。黄巾军的士卒们九成以上都是农人的出身,爱惜庄稼的观念深入到了他们的骨子里,尽管已尽力避开了刚种下不久的春苗,但是他们人马太多了,避无可避,大片、大片的青苗被踩踏歪倒。为了制作云梯和攻城车,城郊较远处的树木大多都被砍掉,仅剩下一个个的树桩,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
也许是因为得知了城中将要“投降”,绝大部分的黄巾士卒放松了警备,取了早饭后,一堆堆、一伙伙地聚在一处,高高兴兴地吃饭。桓玄离得虽远,在城上也能听到他们快乐的笑声。
许阳吧唧了两下嘴,惋惜地说道:“可惜了,可惜袁君还在贼营,没有回来,要不然现在真是一个出城袭击的好机会!你们瞧贼营里的贼兵就像放羊似的,乱哄哄一团,毫无章法啊!”
桓玄不觉一笑,心道:“看来我这几天的‘教导’挺有成果,连子明这个粗人都知道‘章法’二字,都能看出‘贼兵’的短处了。”
庆锋捣了捣许阳的伤口,他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道:“作甚么!”
上次夜袭那晚,许阳与贼兵舍身格斗,胸口受了伤,虽不严重,但后来紧跟着又从桓玄雪夜守城,伤势一直没有痊愈。不但没有痊愈,因为接连厮杀,反而渐有加重趋势。因此之故,前几天,桓玄带人又出城奔袭时就没有带他。
庆锋嘿嘿笑道:“身上带着伤还不老实,还想着出城奔袭!就你这带伤的,出城也是白送一颗人头给贼兵,你老老实实地先把伤养好再说吧!”
庆锋身上也有伤,几次夜袭,他的胳膊上被划了一刀,不过不重,他的身板又比许阳健壮,故而以此取笑。
听了庆锋的话,许阳也不恼,憨声笑道:“那天雪夜,你斩了刘征,得了太守赏钱百金。这几天,你从桓君出战,又斩获了十余首级,并连杀贼兵多个小帅,桓君夸你:‘勇冠三军,功过众人’。等到贼兵退后,想必又能得不少赏购了!阿庆,你要请吃酒。”
“只要杀退贼兵,你想喝多少都行!平舆城西的小市上有个酒垆名叫‘长乐’,我曾和刘辟兄弟在那里饮过酒,垆中有一种竹青酒,产自苍梧,味美甘醇。到时候,让你喝个够。”
汉代的酒分很多颜色,色呈淡青的唤作竹青,深得时人喜爱。庆锋、许阳都是好酒的,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液,同时发现了对方的馋样,指着对方大笑。
黄巾士卒打仗打累了,城中守卒、包括庆锋、韦强等周氏门下的宾客在内也都累了,毕竟他们也没有经历过战争的磨练。
为将者,知己知彼。不仅需要了解对方,也需要了解己方的军心士气。桓玄注意到了庆锋和许阳的模样,心中想道:“也幸亏对手是一帮乌合之众,否则,城必难保。”
半个时辰后,袁尧出了刘辟的帅帐。
几个铠甲鲜明、一看就是将校级别的人物把他送到护城河畔,停在吊桥之外,两边在马上告辞,袁尧独自回到城中。
桓玄早下到门洞处迎接,待城门关后,亲自挽住他的马辔,搀他下马,问道:“如何?”
“伯涛所料不差,贼兵果有退意。我到了刘辟帐中后,刚把来意说明,不等刘辟答话,他帐中诸贼将便皆露出喜色。”
“噢?”
“我按咱们之前在太守府商议的,对刘辟说:城中粮食将尽,请他给咱们半天时间,下午献城。”
“刘辟怎么说?”
“刘辟初不同意,奈何他帐中诸贼将皆不愿再与吾等相战,无奈之下,他只得允了。”
“好,好!”
桓玄携手袁尧,出了门洞,去找周涌、邢刚、严伟。
周涌三人灰头土脸,正在催促民夫挖掘地道。
见桓玄、袁尧来到,周涌迎将上来。
桓玄劈头问道:“挖得怎样了?”
周涌指着城墙下边,说道:“已经挖到墙下了,至多再有两个时辰,便能挖出城外。”问桓玄、袁尧,“诈降可成了么?”
桓玄、袁尧相顾一笑。
袁尧说道:“幸不辱命。”
袁尧和刘辟约定的是下午“献城”,也就是说,决战就在下午了。地道至多还要两个时辰就能挖好,时间绰绰有余。桓玄和袁尧两人看完地道,与周涌、邢刚、严伟说了几句话,两人分道扬镳。
袁尧去太守府回报。
桓玄遣人去通知西、南、北三面城墙的守将、监军,请他们各选精锐,速来集合,准备战斗。
——因为这些天刘辟的主攻方向一直是东城墙,并且刘辟的帅帐、他麾下的披甲主力至今也依然在东城墙外,又结合周涌的观察,其余三面城墙外的黄巾将士都有消极倦战情绪,故此城中诸人推测,下午决战的地点应该还是在东城墙处。因而,大家约定在东城墙内结合。
今天下午这一战将是关系到守城成败的关键一战,所有能用的部队都要投上去。除了郡卒,城中豪强各家,如张氏、袁氏、郭氏、陈氏、黄氏等等家中能用的宾客,桓玄也征召了。
袁尧早先征用的青壮民夫,等挖完地道后也会被编为后备队,一旦城头吃紧,他们也要上战场,不能置身事外。
最先来到的是郭济,他摘下了高冠,脱下了儒服,换了一件黑色的铠甲穿在身上,没有戴兜鍪,发髻露在外边,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腰佩长剑,马鞍边挂了一副弓矢。
远处望去,只见他双眉入鬓,颔下短髭,黑甲长剑,跨马而行,其后数百执矛甲士,前呼后拥,铠甲、兵器反射上午的阳光,耀人眼目,甚是威武。
这个郭济郭仲淮虽称不上美男子,但换上戎装之后,却也十分陵厉雄健,堪称鹰扬虎视,绝非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俗儒可比。
桓玄下了城楼,带着韦强、庆锋、许阳、文瀚等人上前迎接。
郭济一路行来,穿过了半个城池,招惹来许多百姓仰慕的目光,气势正足,见桓玄来迎,先不下马,而是勒住坐骑,挥手示意身后的甲士停下,然后按住鞍头,俯视桓玄。
桓玄见他驻马,亦按刀停下脚步,从容不迫,抬脸迎对他的视线。
两人对视了会儿,郭济脸上露出笑容,从马上跳下。
“郭君。”
“桓兵椽。”
两人皆铠甲在身,相对行了个军中之礼。
郭济问道:“刘辟那竖子上当了?”
“袁功曹亲自出马,刘辟岂有不上当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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