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很大,持续的时间也很长,从下午,一直下到了晚上。冰冷的雨水,在骑楼的房檐上乒乓做响,仿佛是攻打制造局那天晚上的枪声。
污水混杂着雨水,携带着垃圾与杂物,在街巷间肆意流淌,落到人身上,就能打透身上那并不厚实的衣服。让寒意直接透入心里,把人冻个透心凉。
虽然葛明军正府承诺维持秩序,租界里也加强了巡逻,但这不代表市面太平。凶杀、抢夺……各种犯罪,每天都在发生,即使是租界,夜晚对于行人来说,同样不够友好。
会乐里这等地方,倒是另类中的另类,非但没有受到影响,相反比过去的生意更火暴。混迹于此的巾帼英雌,从大金官员饮酒酬酢时的贵客,变成了新军将弁的座上宾,枕上伴。前朝那些梁山女豪杰,今朝多受招安,成了新军将领的姨太太,从此脱离苦海,化身贵妇,亦算是葛明的一大善举。
天堂地狱,咫尺之遥。会乐里附近的陋巷,是比之长三、幺二都大为不及的野鸡们招客的地方。一干年老色衰,不能再引起男性注意的女人,只有借助脂粉外加昏暗的环境,才能拉拢到客人。
一间破木板门被推开,两个包裹的很严实的人,手中举着伞,自窝棚里钻出来。送出来的野鸡,将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塞到一人手里,小声道:“四姐……一切当心……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谢谢……谢谢侬。”
曾经在松江街面上叱咤风云的白相人嫂嫂,品香老四,现在却把自己打扮的如同粗蠢妇人,脸上还特意抹了几道锅灰,倒真像了孝义黑三郎。在她身前的,正是现在松江帮会正在寻找的沈保升。
品香老四是小脚,以往出行,非轿即车,很少有这种自己走路的时候。虽然穿着平底鞋,但走起来依旧很慢,沈保升拉着她大步流星的前进,拉的她不住踉跄,好几次险些跌倒。
“保升,勿要走这么急,等一等拉。咱们何必走的这么急,到陈家去躲一躲,找个人说说情,怎么还不行……”
“你懂什么?现在陈家、正元,这些地方肯定待满了范高头的枪手。我们只要一露面,不等走进去,就要被乱枪打成蜂窝!先到你苏州的乡下去避一避,等将来官兵打回来,再做计较。实在不行,我们就到山东去,投奔赵冠侯……”
堂堂松江九帮的头脑,沈保升也不曾想过,自己会输的这么快,这么惨。葛明军攻打江南制造局的事,他事先有所耳闻。在他看来,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以一群瘪三,想攻打制造枪炮的制造局,与送死没有区别。所以,在这场赌博中,他的筹码下在官府一面,于是,就注定输的一无所有。
当黄龙旗落下,五色旗升起,葛明党人正式控制了松江之后。沈保升的弟子门人里,不少人反水投奔了葛明党,还有一部分坐壁上观。起事成功的葛明军又掌握了商团武装以及一部分松江驻军,靠制造局的军火,武装了大批的新兵,随即就由范高头带队,对沈保升的势力,来了一次彻底的扫荡。
赌场、纪院、燕子窠,都被连根拔起。沈保升的亲信或死或擒,他自知落到葛明军手里,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只好想着跑路了。
这么多年的江湖走下来,关系总是有的。在公共租界的码头,他找到了一条船,只要上了船,就可以求个活命。至少黄浦江上是洋人的舰队,葛明党总不敢当着洋人的面杀人。
这处码头已经荒废了许久,灯火早就没了,夜色中漆黑一团,只能听到阵阵水声,外加风雨之声。
品香老四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一只鞋已经不知道落到哪去,雪白的罗袜上,满是污泥。她颇有些恐惧的攥紧了沈保升的胳膊“这里……好黑……”
“就是要黑一点才好,要是太亮堂了,就太不安全了。”沈保升老江湖,并不怕这种环境,按照约定,点起了美孚油灯,朝着远处晃动着,紧张的看着江面。等过了片刻,江面上果然有灯光过来。
沈保升大喜“好!这回有救了!”
船是一艘很小的乌蓬船,水手没有话,只搭了块跳板过来,沈保升先扶着品香老四上船,随后自己也上去,二话不说,钻到蓬里,回头道:“有没有什么吃的和酒?”
“师父,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只管说。只可惜世道不好,没有罗宋大菜给您准备,但是绍酒、臭豆腐干,这些东西应有尽有。”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沈保升大吃一惊,伸手举起了手中的斯的克。可是不等他扣下机括,黑暗里已经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沈保升的手,一个利落的擒拿,将他的胳膊背到背后,那根藏有火枪的斯的克也被夺了过去。
船舱里点起灯,傅明楼站在沈保升面前,在船舱里,另有四个大汉,两个制住沈保升,另两个,则制住了品香老四。傅明楼冷笑道:“师父,你教过我的,挨打要站好,有错就要认。你现在这么一走了之,不够江湖。”
“畜生!我……我在大字辈里最器重你,你却这么对我!应燮丞那个石匠给了你什么好处,范高头又能帮你什么,你这么帮他们,连自己的师父都不放过!你忘了,咱们漕帮的规矩?就不怕将来,绑铁锚上烧死?”
这条船的路子,是傅明楼帮着找的,能擒住他们的,也自然就是这个爱徒。出卖恩师,是漕帮里的大忌,帮规不能相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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