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年纪轻轻的,本分些,晓得吗?”
“我……我怎么了我!”
“我告诉你,这采买也不关你的事。生意不好,大家省着点,少折点本,年底上头高兴了没准还发个三五百过过年。你搞来这些东西,卖不出去,难道我们自己吃?”
“我这……可不就是自家人吃的!”
“啊?”
马天复本来就一肚子气,再被周继红这么一冤枉,脸都红了,高声道:“大过年的,我看店里吃饭连荤腥都不见,带些肉食来给掌柜的你还有伙计们打打牙祭怎么了?张管事给我账房我都不做我还来揽这采买的活?”
“那你!那你……”周继红声音由高转低,“买这么多东西,你……”然后又突然拔高,“酒管哪个店的兄弟不是吃这些?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改善伙食了?”
“我……”马天复一时语塞,不过都到这份上了还怎么认怂?马天复真想说“老子吃好的吃惯了没肉我吃不下去饭”,话到嘴边硬是忍了回去。他怕万一周继红来句“吃不惯滚”,还真不好收场。
“我来得及请示掌柜您的意思吗?刚搁下东西就劈头盖脸给我一顿。”前半句还是扯着嗓子,后半句马天复声音低了下来,显得无比委屈。
“哦……这个……”见马天复口气软了,周继红也想了下,即便是这样,才刚到五味坊就嫌这嫌那虽然也不对,但无论如何是自己错怪人在先,总不能太不讲理。
“小马,我知道你是好心,”周继红清了清嗓子道,“你年纪轻不懂事,这不怪你。帮里家有钱的多了,你见谁这么张扬的?你要是切半斤肉、带包花生米来大家喝几杯,喏,小孙老孙保准喜欢你,你这样搞,人家吃着喝着,背后不知怎么说你,能明白吗?”
此类人情世故马天复一知半解,周继红这么一说他立刻想起来以前也听说过这样的事。周继红话是不错,但马天复就看不惯他那副装老成的样子,一口一个年轻人,听着耳朵眼堵得慌。
在这周继红就吃了长相的亏了,白白胖胖看着太嫩,根本不像三十多岁的人。要是换个像刑管陈容那面相的,说不定从一开始马天复根本就来不了脾气。马天复在同龄人中还是很自负的,周继红就是给马天复同龄人的感觉所以马天复根本听不得他教训。当然,马天复和周继红都没意识到这一点。
“掌柜的,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帮规总纲上白纸黑字写着,入帮即为兄弟,做兄弟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下手头宽裕些,有这个闲钱,跟兄弟们一同喝酒吃肉,有什么不对?”这番话马天复自己都不信,偏偏说得义正言辞。
周继红笑了,三分无可奈何,七分嘲弄。眼前这个年轻人让他想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当初,要不是被自认为的最好的兄弟背叛,说不定现在自己还跟这个年轻人一样懵懂。那这么说……这个人,可交?
“说得好!老弟,这五味坊里,都是你我这样在酒管不得志的人,老弟你新上任,我把他们人全喊来算给你接风!肉你买,酒钱我出,咱们今天就当热热闹闹过个早年!”周继红一拍大腿站了起来。
什么?妈的老子大半个月月钱你准备一顿就给我料理干净了,然后再天天萝卜白菜?马天复心中暗自后悔又吃亏在图一时之快。
“掌柜的,这……是不是太过张扬了?我的意思是,就咱们帮里的弟兄聚聚认识认识,外帮的那些就算了吧。”马天复小心建议。
“这还用说?外帮的不就是帮忙的,我们自家吃饭,干他们什么事。老孙小孙呆会就来了,你在这,我出去弄点酒回来。”周继红哼着小曲出门了。
开食肆店里连酒都没有……说好的不养闲人呢?马天复苦笑。早知这样,张老您就把我随便扔到哪个客栈呆着不就成了?不过凡事得往好处想,来之前还担心这个掌柜脾气有多古怪,现在看来人很随和,又随性,很好相处嘛!
掌柜的买了大堆好酒好肉要请客,老孙小孙父子二人兴高采烈张罗开了。首先是通知人,马天复听他们商议就觉得两人都不太灵光。
“儿啊,我去通知人,你把这些鸡啊鸭啊都收拾收拾。”
“爹,三两下的事情,收拾完,你不在,我不敢动啊。”
“那你去找人,我来做菜。”
“好!我先找把强哥喊来给你帮忙。”
“那你快去,大兴不近,跑快。”
马天复心想你这一趟都得大半个时辰,像你们这么喊人那得吃晚饭了。刚想开口,小孙人没了,追到门外,街上都是人,看不见小孙,马天复高声喊,也没人答应。这货练过啊!腿脚这么利索!
正好周继红回来,马天复跟他说了,周继红哈哈一笑:“这个事还用你操心?放心吧我就没指望他们,我托人去找总厨了,由他来安排。来来来。”
周继红拉着马天复的手来到最里面一个雅间,关上门道:“今天我们就在这间最大的。看,这布置还不错吧?”
五味坊就几条走廊连着十几个包间,昨天马天复就看过了,他知道周继红肯定有什么话要说,也就没搭腔。
“小马啊,我这人性子直,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我就奇怪一件事,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给我透个底。”
“掌柜的,请讲。”
“你这个年纪当干事,肯定家里有人。你要是升个干事过来,还情有可原。可你平调过来,还是从别的管,这我就有些不明白了。最近也没听说帮里出什么事,怎么……你就到这里来了呢?”
“这……有什么不对吗?我对酒管真不太了解。”
周继红盯着马天复看了会儿,似乎是在分辨此话真伪。
“你……来之前都没打听过?你就光着头往刺草棵里钻?你爹……不,你家谁在帮里?是谁?”
“没……没人啊。”
“唉!都这地步了你还瞒什么瞒?没人你进得来?你找谁的?”
“马义长。”
“马义长?马义长是谁?哦——马长老是吧,听说……哦……晓得了。难怪。诶?也不对啊,马长老口碑好得很,没听说过得罪谁啊?怎么这前脚走没多大时候,就……”
周继红一个人哦哦啊啊的,马天复莫名其妙。周继红想法很简单,马义长,马天复,还用说吗?弄进来了,安排个干事,结果马义长回京,人走茶凉,凉得快到周继红都很难相信。
马天复早知道五味坊不是个好地方,但这个掌柜的也表现得太露骨了点,而且可以肯定他不知道马天复在护管的干事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马天复其实对这里还算满意。
“掌柜的?掌柜的?小周?”外面有人喊周继红,听声音岁数不小了。
“徐总,你来了。”周继红赶紧出门相迎。
“哈哈,周掌柜,”一个白胖老者大笑着走过来,“今天这是刮的什么邪风?中了七星连珠?”
“徐总说笑了,我哪有那个运气,这不年底了么,开张几个月了,大家伙也没聚聚,”周继红一指马天复,“喏,这位是新来的马干事,马长老的侄子,给弄过来了。今天一来是大家伙热闹热闹,二来是给小兄弟接风!”
老者上下打量着马天复,道;“哦——马长老家的,一表人才,一表人才啊!唉,马长老这人,没得说!应当的,应当的!”
马天复已经懒得否认此事了,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那就算是吧!当下跟徐总客气着就要把徐总往包间里让。
徐总大手一摆:“马干事,你当你周掌柜这么好心请老头子来喝酒?他就是叫老头子来烧锅的!哈哈,行!小孙和小小孙两个忙活不开,指望他们两个今天咱们肯定吃不上饭。行,你们歇着,老头子今天给你们露一手。”
见徐总急冲冲往后厨去了,马天复道:“呃……掌柜的,这人……是总厨吧,听你叫他徐总。急性子啊。”
周继红笑容中带一丝讥讽:“是啊……老徐手艺是真不错,酒管上下谁都得承认,安排事情也有条理,是后厨的一把好手。就是呢……”
“就是什么?”
周继红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了:“嗨!这人,不是一般的嘴馋。这年头,不少人家生活好了,吃饭无肉不欢。他呢,是无肉不活。帮里不少老人都叫他徐五斤,就是说他一天得吃五斤肉!”
“哦……好胃口,好胃口,呵呵……”马天复脸微微一红,心想自己也是两天不见肉就吃不下饭的,只是这一天三斤也太夸张了吧。
“他是总厨,掌不掌勺总是要试菜的,他这三斤肉,都是菜里出!生意再好的店都有个淡旺季,旺季就算了,淡季他也一样忍不住,这能行?到最后,是没哪个店敢用他了。呵呵,现在歇在家里,眼巴巴望着哪家有个红白事请他去掌勺。”
“这个……掌柜的,厨房的规矩属下不是很懂。按理说,要是真有手艺,三五肉不就五斤肉,让他吃饱了不就得了。”
“哈,小马,刚出锅的跟端上桌的味道能一样吗?”
“呃……这……不会差太多吧?属下还真没在意过。”
“那你问他呗。这样,咱们呆会过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耳朵不太好,凑跟前大声说话才能听得见。另外几个周继红说是跑堂的,一个赛一个的虎背熊腰,还有个一道疤从眉毛到下巴,笑起来异常狰狞。
这些人一来先是连连道谢,紧跟着就找周继红要年关钱。钱周继红当然没有,有的人马上就甩起了脸子,说有钱请客没钱发饷之类的怪话,直到周继红半真半假发火了,才一个个又笑嘻嘻进包间去了。
马天复等旁边没人了,小心翼翼问道:“掌柜的,这些人……属下怎么看怎么不像堂倌儿啊。”
“咦?早前也没听你自称‘属下’,怎么了这会儿?”
“这个,掌柜的你……嘿嘿,那时不是刚那个什么,一时顺不过来口……属下知错了。”
“嗯……算了,反正你迟早都要知道的。在酒管,内帮的弟兄犯了大错,管内最大的处罚就是做堂倌了。轻则三个月半年,重则……喏,就他们这样的。那个老疤,五年。拿外帮的月钱干外帮的活,再犯错就滚蛋。”
“冒昧问一句,他们都犯了什么错?”
“呵呵,你是挑堂,理应晓得。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就是脾气不好,打了客人,还不占理。小马,你也别怕,他们脾气再不好也不敢对你怎样,该打打该骂骂,敢不服管,我告诉他们家大人去。”
说话间,又有两个人结伴进来,也跟刚那几位差不多。
“掌柜的,我们五味坊有几个堂倌?”
“哦,不多,内帮的就这几个了。生意不好,还没请外帮。”
马天复就再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心情郁闷的马天复跟周继红一起去后厨看了会儿,更是一句话不想说。
老孙坐那儿给鸡褪毛,徐总在里面喊了声“小孙来配菜”,放下鸡洗个手小跑着过去了。过了会儿跑回来刚坐下,那边又喊一声“盆里凉水加满”,又跑过去……看着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事没做多少,光顾来回跑。徐总喊他小孙,可他已经是老孙了!这么做事,连马天复都看不下去了。
至于徐总,马天复和周继红站窗边往里瞧,直看得马天复背心凉飕飕的。徐总好像是煸炒了碟肉片备用,起锅后拈起一片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之后忙别的。到这里为止都正常,后面就有点吓人了。他不多会儿回头又拈一片放嘴里,此后越来越快,最后干脆放下锅铲就站那左右开弓往嘴里塞肉,直吃到一片不剩都还伸手去摸。发现吃完了,好似是有些懊悔地打了自己一嘴巴,高喊道:“小孙,切肉!”
如果老孙笨手苯脚的顶多算人不怎么聪明,那徐总这个已经不能用嘴馋来解释了。
好在,后厨的人很快来齐了,堂前堂后都热闹起来。马天复也看到了自己手下唯一一个保安——人称曹三嫂的便是。曹三嫂四十来岁,体格高大健壮,一张国字脸上涂脂抹粉,让人看着胆战心惊。见面先奉承了马天复几句,然后当着大家面跟马天复声明道:“我一个女流之辈,当然只负责女客的事情,我家就在对面双井巷,有事过去找我便是。”
午时三刻,开席。厨房六人,堂倌六人,连同周继红、马天复等挤满了一大桌子。二柜、帐房、采买都没来,不过大家浑不在意——这几个人,食肆开张几个月也没见过几面。总厨的手艺的确可以,周继红买的酒也不错,众人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临走时跟马天复都像熟识了十几年一样。马天复就奇怪了,说怕马天复太张扬讨人嫌的是他周继红,酒桌上指挥大家轮流敬马天复酒感谢这顿饭的也是他周继红。
虽然马天复在桌上很少能插上嘴,但不知为何一顿饭下来周继红对马天复是相见恨晚,散席之后单独又和马天复对饮到天擦黑才放马天复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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