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乔跌跌撞撞地奔过去,艰难地爬上那辆载着祐樘遗体的马车,摇晃不稳地钻入车厢。平时不费多少力气的事,现在做来却像是要掏空她所有的体力。
漪乔累得满头大汗,双腿发软,来不及坐下便已经支撑不住,几乎是直接扑跪在了锦垫上静躺的人跟前。
“咚”的一声闷响,双膝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她却无甚反应,喘息了一下,试图站起来,却发现连这样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她索性膝行了两步,身体挨到了锦垫的边缘才停下。
她凝视他一瞬,伸手抱住了他。
“之前和你说的那些地方……我们好像……好像去不了了,”她有些心虚,也有些局促,“我……我之前把话说得有些大了,我没法让你回来了……不过,我……应该很快就可以去见你了,你……你在等我么?我现在有点担心我会找不到你……”
她抚着他冰冷的面容,垂眸出神地望他,梦呓一般道:“为什么你的命数是这样的呢?我从前每回想起这个,都发誓要保你平安。可我……可我终究救不了你,也挽回不了什么……”她目光涣散地望着虚空,“我赢不了历史,又斗不过天,那就只能去陪你……”
她的泪水顺着脸颊点滴滑下,落到他的眼帘上,又悄然划至眼角,没入鬓发,倒仿佛是他无声的泪。
墨意回过神来后便赶了过来,与不知所措的众人站在马车前,半晌不动。车帘已经被挑起,里面的情景能看得一清二楚,说话声也清晰可闻。
当他见她再次失去求生意志时,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怆和愤怒,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跳上马车,迅速跨入车厢。
朱厚照顾及着母后的脾性,正想着怎么把母后劝下来,陡然瞧见这么一幕,惊得张了张嘴,一声“云伯伯慢着”卡在喉咙眼,终究是没喊出来。
墨意只三两步便冲到了漪乔身边。她犹跪在地上,他拽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扯,在她身子不稳要摔倒时,他弯腰一把抱起她,转头就将她稳稳放在了旁侧的锦垫上。
“你能不能理智一点!”他逼视着她,盛怒之下几近暴吼,“我们都在想尽办法救你,可你却一意求死!”他看了祐樘一眼,又转眸盯着她低垂的眼睛,“若他在天有灵,他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子?他若知你为他而死,必不得安息!”
他气恼难平,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扯到他面前,一瞬不瞬紧盯着她,一贯清冷的眸子里是滔天的怒火:“你以为你下去找他,他会愿意见你么?他只会希望你好好活着!你的死没有任何意义,你死了只会让亲你爱你的人痛苦一辈子!”他的目光锐利如锥,满腔焦虑都化为激愤。
他其实也是濒临崩溃,他无法接受她随时都可能丧命的事实,致命的恐慌压得他透不过气,然而他还要打起精神强撑着做最后的努力。可眼看着她一再丧失求生意志,让他彻底陷入绝望的泥淖。他甚至冒上一巴掌打醒她的冲动,但手僵了半天,又始终舍不得下手。
可他心头的火气还是一股股往上窜,想想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奔忙,又转眼看了看外头翘首伫望的朱厚照,他回眸目不转睛地瞧着她,面若严霜:“你纵然是不惜命,是不是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的苦心!”
漪乔原本消沉颓丧,但他方才的一席话就好似水入热油,令她心底那些被压制的情绪都瞬时迸溅了上来,激得她气血翻涌。
“你们不身处我这个境地,不会理解我心里的绝望苦痛,”漪乔忽而抬眸迎视他,面色依旧惨无血色,但目光却刺透人心一样明耀炯然,“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铤而走险选择血祭么?因为我不甘心!我奔忙了十几年,满心以为我可以救他,可到头来全是一场空!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生生折磨致死,却根本无能为力,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你能想象我当时有多绝望么?我觉得我就是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
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奋力攥起手,左手上的伤口又传来撕裂的疼痛,但她已经麻木,只是身子不住战栗。
她想起当年的场景,眼眶发烫得厉害,却已经没了眼泪,只剩满心的凄怆自嘲。她突然抓住墨意的手臂,神情激动,气息颤抖,一双美眸隐现猩红:“他就死在我面前啊,在我怀里断的气,我能为他做什么?我只能哭!可是哭有什么用!”
“你说我不惜命,可你要我怎样?”她也盯着他,“我当初无法保他,然后我想补救,可我连这个也失败了。当我看见他没有醒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崩溃了,我的努力一再付诸东流,我的希望一再落空!但我以为那是因为我没有坚持下来,或者是我运气不好,可我刚刚又得知我的失败原来都是注定的!你要我怎样理智怎样冷静!”
墨意顿了顿,沉容道:“那最后的机会你总是要试试的。”
“没有用,既然我失败了,那便不可能逃脱。退一万步,即使真的如大师所说,我福泽深厚,那么斋醮与否也都没有分别。”
墨意眉头蹙起,一时找不出话来。
漪乔无声叹息,又嘶哑一笑,声音微弱,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字字砸出:“来自未来又怎样,知道历史又如何,我还是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直至方才我才发现,老天甚至堵死了我所有的路,连补救的机会都不给我!”
她因为力竭,声音越来越低哑,外头的人可能听不清楚,但墨意离她近在咫尺,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当即便怔了怔。
听到她这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心中的惊诧难以言表。上次在茶楼时她就问他信不信她能预知未来,他那时只当她说的是胡话。眼下的这番话比之当初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甚至完全像是疯话,但他瞧着她如此神态语气,隐隐觉得她并非在疯言疯语。
可来自未来?这太荒谬了。
他还是无法相信。
墨意暂且撇开这些纷杂的思绪,扳正她的肩,冷着脸肃声道:“我听说他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他定是在里头劝你好好活下去的,对不对?你连他的苦心也不打算顾念么?”
漪乔因为方才激动的情绪而头疼欲裂,但还是藉由他的话,回想起了祐樘遗书里的一段话:“你所要选择的禁术不仅凶险,而且几乎毫无成事的可能,贸然为之,只会白白搭上性命。你若为此而死,将置我于何地?你记住,你若是不听劝告执意为之,我便死不瞑目。”
他在写下这封遗书时,便已经知道她一意孤行便是胡闹吧,只是他没忍心说出来而已。
“是的,他一再警告我,可我不愿听也不会听,”漪乔只觉不适越发严重,头晕不已,闭了闭眼稍缓,才能勉强出声,“你说得对,我不过是在打搅他的安宁。入土为安,他一定因为我这一场可笑的胡闹而不得安息。不过……不过,等我死后,泰陵的玄宫会再次开启,到时候我们正好合葬。”
墨意见说她半晌她居然又提起这个,正想着今日拖也要把她拖去斋醮,却忽觉她抓着他手臂的手蓦然一松,他心里莫名一沉,低头去看时,她的身体已经无力地软倒下去,眼睛慢慢阖上。
漪乔不知道她这一倒下是不是会永远醒不过来,她也来不及去想这个问题,她只觉得倦极,再也无法支撑。
倒下去时,她看到墨意惊恐的眼神,听到照儿惊呼了一声“母后”。她模模糊糊地想,她要是就这么死了,好像还有点遗憾呢啊,她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但具体是什么事,她又想不起来。
或许其实并没有什么未竟之事,只是她心有不甘罢了。不过也或许是,她还没有最后看一眼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她的思绪渐渐停滞,眼前陷入无边的黑暗。
等她重新恢复了些意识的时候,她感觉她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周围是纷乱的人声,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她似乎还听到金氏哭着喊她女儿,声音又高又尖,刺得她耳朵生疼。她不由想,她死了张家人倒是肯定会呼天抢地为她哭丧。毕竟,没了她这个倚仗,他们的好日子基本就算是到头了。
这样说来,她若死了好像还真会有不少人为她哭。
她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又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终于能睁开眼时,才看清自己正身处仁寿宫的寝殿。
跟前守着两个眼生的宫女,见她醒来,都是一喜,连忙朝她行了一礼。随即,其中一人急急躬身退下。等她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个脚步急促的太医。
漪乔在其中看到了陈桷。她出声命陈桷留下来看诊,其余人出去候着。
那几名太医瞧见她醒来,本都是喜不自胜,正要再给她查查脉,听她如此吩咐,都是不知所措。但她这样贵重的身份,下的命令哪容他们置喙,几人当下便行礼退下。
“我瞧着他们见我醒来不是一般的欢喜,是不是有赏?”漪乔平躺在朱漆描金的紫檀架子床上,闭着眼对陈桷道。
陈桷正有些紧张,听她这么问,躬身回道:“是,万岁说,只要娘娘能醒来,参与施治的医官每人赏百金,能医好娘娘的,另有厚赏,升官加爵亦不是问题。”
“真要是为了这个封爵,前头那群臣子非炸锅不可,”漪乔无力笑笑,想起一桩往事,“当年陛下给我那父亲进封寿宁伯时,朝臣们便说我正位中宫不过三年,此举万万使不得。只是陛下说大明嫡长子的外祖身份不能低了,便力排众议给封了。”
她那时候刚怀上照儿,金氏就跑来撺掇她趁着怀孕跟祐樘要爵位,她知道这事太不合规矩,何况她本身也不待见张家人,一再跟祐樘推拒,但他最后还是给办了。后来又封张峦做寿宁侯,弘治五年张峦薨后,祐樘更是追封他为昌国公,加赠太保,赐茔地三千亩。一位亲王的茔地也不过区区五十亩的规制,张峦一人便堪比六十位亲王。
这般待遇,大明立国以来,哪门外戚可比?
因她之故,张家从一个微不足道的兴济小户,一跃成为大明最炙手可热的煊赫高门,皇恩隆厚,满门荣宠,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羡。
漪乔其实不太在乎张家怎样,她甚至因为对张家人的厌恶而不想看到他们得势,然而她不可能甩掉他们。但矛盾的是,另一方面,她心里又是窃喜的,不为别的,就为她丈夫的这份心意。
他不仅给予张家空前的恩荣,甚至为了不让她有失颜面,连金氏那个贪得无厌的粗鄙丈母娘的诸般愚蠢行径都忍了,一直保持着表面的和气。
他把能做的都为她做了,无微不至,面面俱到。他说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宠她。
可是漪乔现在想来,总有一种繁华成空的失落怅然。
她挚爱的丈夫不在了,可他给她的富贵荣华却都依然摆着。但是,她守着这些有什么用呢?
漪乔呆呆地望着轻纱帐顶。
陈桷听她说话的时候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先帝。心中不免疑惑,先帝都驾崩快两年了,娘娘竟还不改口。
漪乔收回思绪,又兀自笑笑:“那时候正位中宫才三年,现在我都是皇太后了……好像是过得挺快的。”
陈桷原本以为她醒来之后会急着询问自己的状况,没想到她一直神情淡淡的,还总说些此刻看来有些不对时宜的话。
之前万岁爷急匆匆将他宣出宫去给娘娘诊病,他就奇怪为什么娘娘会在宫外,但那时候情况紧急,他也不可能让皇帝跟他解释。结果娘娘再次病倒,醒来又这样奇怪,陈桷心里真是塞满了疑惑。
漪乔并不好奇她是怎么被送来的,也不急着知道自己眼下的情况,但有些事情还是要问问清楚的。
她闭着眼睛歇了会儿,让陈桷把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大致讲一讲,陈桷恭敬应声,将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道出。
原来她昏迷了三天三夜,照儿急得几乎将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召到了仁寿宫。他三日未上朝,一直和荣荣在床前守着她,但这几日积压的政务太多了,他又听太医们说她情况平稳了,这才在今日恢复视朝,眼下正在奉天门上早朝。
荣荣这三日几乎没怎么合眼,昨晚被照儿强行拉回长安宫休息去了。
漪乔睁着眼睛缄默半晌,遽然问道:“我还能活多久?”按照青霜道长的说法,今天便是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日。
陈桷却是一惊,哪有这么问的?
漪乔见他久久不答,微垂眼帘道:“不必忌讳什么,如今太医院里头,我最信任的便是你了,你直言便是。”
能得她这话,于陈桷而言已是莫大的宽慰。他心中暗自雀跃,但思及她眼下的状况,又高兴不起来。
陈桷忙不迭跪下,安慰道:“娘娘安心,娘娘之前是因为急火攻心又元气大损才……”
漪乔叹气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还能活多久,你直接告诉我便是。”
“这……”陈桷犹豫起来。
她的状况的确十分糟糕,与先帝当初颇为类似的糟糕。
都是查不出身体持续衰竭的病因,但娘娘的情况似乎要好一些,毕竟喂下去的药总算是让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好歹见点效,只是希望不要出现反复。
至于还能活多久,这实在不好说。他当初和师父还都认为先帝那病好医得很呢,结果先帝染病不过七八日便宾天了。
“回娘娘的话,娘娘的病况确实不太好,真要往坏了想,兴许一两日就……但微臣定会尽心竭力为娘娘诊治!若微臣医不好娘娘,甘愿自戕谢罪!”
这是实话,半点不违心。他若再看着她病死在他手里,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更愧对师父的嘱托,再无颜去见师父。
漪乔转眸看向正色跪于下首的人。她心中有些感慨,没想到当年出于私心的引荐提携,能换来对方这样的真心相待。
只是可惜祐樘的那场病不是任何杏林高手能医的,不然她当年打的让汪机师徒来保她丈夫平安的算盘应该不会落空。
可,再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也再不会回来。
漪乔已经接受了他再也无法回来这件事,她死心了。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的心死了。
人死如灯灭,心死或许就如油枯了的灯,只剩茕茕一点灯芯,要不了多久也会熄灭。
所以她即使真的命大没有受反噬而死,也大约命不久矣。
漪乔正自出神,忽见有宫人内侍引着一众女官来传膳。她询问之下才知原来是照儿的意思。照儿一早便吩咐了尚膳监和尚食局,说等她醒来就安排传膳。
漪乔在宫人的服侍下盥洗了一番,坐下来看着满桌精致的御膳时,并没什么胃口,虽然她又是三天没吃东西了。
她因为两次昏迷不醒,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有七八天都没怎么进食了,一直靠药材吊着。
漪乔最终还是决定多少吃点——这或许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餐了。
她打眼一扫,瞧见不远处有一道银耳红枣羹。她神情微僵,继而命身边侍立的女史给她盛来一碗。
她用羹匙舀起一颗圆润饱满的红枣,清新甜糯的气息丝丝缕缕萦绕鼻端。她的手僵住,眼前浮现出往昔一幕——
他伸手从小几上的粉彩云蝠纹捧盒里拈起一颗金丝蜜枣,然后,递到了她的唇边。
半透明的琥珀色金丝蜜枣被夹在玉雕一样漂亮的两根长指指尖,愈加衬得他肤色白皙透明。蜜枣清香甜蜜的气息飘散开来,然而这幅场景却精致美妙得令人不舍下口。
他浅笑道:“我方才吃的时候就在想,这枣子挺好吃的——你不来一颗么?特别甜。”
“心里苦的时候,要吃些甜的。”
“这是我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的。”
她以为他是因着相信这个才喂她枣子,后来才知他不过是为了堵她的嘴,因为她当时正和他说他死了她也不活了云云。
那是弘治十五年的腊月,那会儿他大病了一场,离最终驾崩只有两年半的时间。
漪乔望着匙子里的红枣出神,良久,慢慢吃下。
她抬头望着窗外清澈若水的浅金色晨曦,忽然对一旁的宫人道:“去知会尚服局,让她们准备准备,我要沐浴更衣。”
她要出宫一趟。
她忽然很想去一些地方看看。
但是她害怕等她回来之后她会连爬也爬不起来,然而死前总要收拾干净才好。所以趁着她现在还能动,先沐浴一番再说。
出宫之事她不必等儿子回来商量,一来儿子肯定不同意,二来她的时间宝贵,现在真是过一刻少一刻了。
她给照儿留了一张字条,让陈桷代为转交,然后宣来了牟斌。
她虽贵为太后但却身处后宫,后宫不得干政是大明铁律,她在这方面一直都谨慎小心。但她实在也不认识什么可靠又得力的人了,牟斌正合适。
牟斌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实际上十分忙碌,经常杂事缠身,可她每回差人去宣,他总能第一时间赶来,好像是随时待命一样。
漪乔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等见着人的时候,也就随口问了出来。
牟斌听她问起这个,神情一滞,面色黯然。他沉默了一下,才垂首答道:“主上临终前交代属下,让属下注意着娘娘这边的动静。若娘娘传召,尽量随叫随到;若娘娘有什么吩咐,要优先去办。”
漪乔半晌不语。旋即又倏然笑道:“他也不怕我误了什么正事。”
“主上知道娘娘不是真有事,不会找属下。”
漪乔默然。
她出了会儿神,又想起自己时间不多了,大致将自己的打算与牟斌说了说。
牟斌一一应下,最后犹豫着问她要去那么些地方,身体可吃得消。
漪乔抬了抬手臂,笑说自己还能动,不碍事的。
实际上碍不碍事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只希望自己的身体不要太不争气,千万别在半路倒下。
她要私下出宫就要换一身便服。漪乔觉得外头春-光正好,她应该穿得鲜妍明亮一些。
选好了衣裳,沐浴更衣,又让宫人帮她收拾了发髻和妆容,她才动身。
虽然耗了点时间,但她觉得这是必要的,她以后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她首先去的是她在宫外的那处别院,因为她听牟斌说照儿在将她送回皇宫的同时,将祐樘的遗体暂时运回了这里。
大概是照儿有意按照她之前的布置来安排,遗体仍旧被安置在了她房间的床上。
漪乔上前仔细瞧瞧,见他衣冠丝毫不乱,连床褥都平平整整没有一丝皱褶,不禁微微笑笑,坐在床沿上,轻声道:“我出去转转,等会儿回来再来看你。”言罢,她俯身在他唇角轻轻一吻。
等抬起头时,她才发现他唇角沾上了她嘴唇上的胭脂。
他的面色苍白,唇角一点胭脂异常醒目,只是衬着他精致的五官非但不扎眼,反倒还显出几分妖冶的意味来。
漪乔抿唇一笑,又欣赏了一下,才拿帕子帮他擦掉。
她想着她回来后说不定还要再亲他一口,笑了笑,将手帕叠了一下,随手放到了床边的小几上。
临出行前,她又挑了三名婢女跟着,瞧着周全了,这才上路。
农历二月上旬的天气本应还是寒气未脱,但因为今年闰了正月,所以眼下虽是二月初九,可实际上已临近公历四月,天气真正变得温暖宜人,漪乔从马车上下来时,还看到了南归的燕子在林间衔泥筑巢。
她站稳后,定定地瞧了几眼。
她穿着一身直领对襟襦裙,上襦和下裙都是以亮眼又不失端庄的郁金色为底色,最外的一层轻容纱经微风一拂,飘逸如烟雾。对襟上襦里的梨花白抹胸包裹出丰润美好的曲线,一条缂丝缠枝牡丹腰带环束腰间,越显她纤腰柔软曼妙,盈盈一握。外着的镂金绣芍药花褙子长及膝盖,云缎柔滑,阳光下,衣袖上精致的刺绣都似浸润在温柔的水色湖光里。
美人婀娜,绝色无双。
她的气色其实依旧不好,但被脸上的淡妆遮去了大半,她眼下精神又尚好,她出宫前瞧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觉得她这样子走出去跟人说她是将死之人,大概不会有人信。
漪乔笑笑,死不死的,看天意吧。她倒要瞧瞧,上天为她安排了怎样的运命。
她现在心里十分平静,心死如灰后的平静。
她想通了,若她此番真能不死,她就好好活着,搬回仁寿宫,每天抄经礼佛去。她要祈祷等她魂归地府之后,让她能和她的丈夫重逢。
漪乔垂眸,神色凝住。
还有她那早夭的幼子。
那个无缘的孩子,一直都是她心里深埋的伤痛。她始终觉得,如果她当初再警惕一些,早点让汪机师徒入宫,炜炜就不会夭亡。
只是如今再想这些也无甚用处。炜炜都去了十一年了,再过几日又到了忌日。
漪乔无声喟叹。
她现在站着的地方,是京城北郊的树林。她当然不是来游春的,她是来找地方的。
找她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候,第一晚住的那间木屋。当初她救了祐樘后,就是将他费尽力气拽到了那里。
尽管地方大目标小,但是牟斌派出去的人还是很快就寻到了地方。
因为年代实在太过久远,经过二十来年的风吹雨打,木屋外壁已经满生霉斑,屋顶长出了瓦松草。一阵风来,这间旧屋就微颤不止,朽木松动的“咯吱”轻响不绝于耳,似乎随时都会倒塌。
漪乔觉得,在他们当初走后,这间木屋的主人应该又来过,大概还对屋子进行过修补,不然这么久过去,这间简易的木屋大概早成了一堆烂木头。
“还在就好。”漪乔松了口气,叹笑一声,命人将屋门打开。
当初她来到这里的时候,里面只有一张铺着稻草的木板床和几张兽皮,别无他物。而现在,除了一地厚积的灰尘和满屋残破的蛛网以外,再看不到其他。
兽皮大约是被猎人收去了,木床可能被拆掉拿去烧火了也未可知。漪乔笑笑,心中暗道。
她盯着这间被遗弃的小屋,满脑子都是她和祐樘初遇那晚的情形。
她第一次看到容貌气度那般出众的少年,温雅和润宛若琳琅美玉,一颦一笑都是引人流连的绝伦风景,连骗人的时候都挂着彷如骀荡春风的笑,一脸纯良。
漪乔抿抿唇。她可没忘记,他第一回见她就骗了她。虽然情有可原,她不太介意。
算起来,距离当时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但奇怪的是,她依旧能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所有。
火光里他苍白的面容,醒来后彬彬有礼的道谢,以及他言谈间温雅醇和的笑靥行止。
漪乔的眼前不断闪过昔年光影,情不自禁地便要走进去探寻更多的记忆。
“夫人,不可,”牟斌适时出声提醒道,“这屋子随时都可能塌,况里头甚是脏乱,夫人万金之躯,进去不妥。”
漪乔止了步,沉默片刻,又笑了笑。
当年她不过是个不足道哉的小户女,命如草芥,死在这荒郊野外都不会有人知道。可如今她是大明的皇太后,先帝嫡后,嗣君生母,金尊玉贵,在天下女子中地位已是登峰造极。
真是人生如戏。
但她实在不稀罕这个皇太后的身份,这身份随时都会令她想起弘治十八年那场噩梦。她倒是希望一直当着她的皇后。
漪乔缄默片时,回过身,慢慢沿着来路往回走。
进去看看又怎样呢,这里她所熟悉的东西不在的不在,腐朽的腐朽,怕是越看越觉心空。
漪乔眺望着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转头问牟斌:“当初陛下……就是先帝,先帝还是太子那会儿,负伤在此暂留时,是你来接驾的?”
“回夫人,是的。”
“那你可知他为何不把我带出去?”
她当时正盘算着怎么让他给她安排个容身之所,可他说眼下不方便,随后自会安排,继而大方地给了她二百两银票,最后不等她的心思从落空的计划上回过来,他就起身告辞了,她都来不及问他要去哪里找他兑现承诺。
她那会儿刚来到这里,太多事都没理清,满脑子乱糟糟的,也居然忘记缠着他让他将她带离这荒野,好歹把她带到北京城门口再分开也行。
她后来因为对这里的地形实在不熟悉,整整在这荒郊野岭转了两天才在一个老樵夫的指引下走出去。等她进城的时候,狼狈得好似逃荒回来一样。
牟斌回忆起往事,恍惚了一下,这才有些尴尬地道:“主……主上当时说,您若是连这里都走不出去,那日后也不必跟着他了,他会再去物色人选。”
漪乔神色微凝,继而幽幽叹息,自言自语道:“太没良心了……我累死累活把他救回去,还把唯一的床让给他躺,又怕他冻着,把自己的披风也给他盖,他居然故意把我扔这儿……”但思及日后他的表现,漪乔觉得可以不与他计较这个。
“你方才说的人选指的是太子妃人选?”漪乔想起牟斌方才的话,又问道。
“是的。”
“那你可知他当初为何选我?”
“这个……”牟斌踟蹰了一下,垂首道,“属下也不知。”
漪乔瞧着他的样子,猜不透他是真不知道还是知道却不好如实相告。
她其实很想在祐樘当初选她做太子妃人选这件事上自恋一下,但她又清楚地知道他选她的原因绝不是什么一见钟情。别说她根本不信一见钟情这种不靠谱的事,他也压根儿不是那种会对人一见倾心的人。何况,后来可是她主动去争取他的心的,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当初是她追的他。
漪乔叹着气摇摇头,琢磨着要不要等她下去见他的时候,磨缠着他好好问问。
她按下这些纷杂的念头,吩咐牟斌去城南。
阳光渐盛,日头渐高。
墨意从碧云寺的观音殿徐徐步出。他的脚踝上似乎拖着千钧重的铁链,步子沉重又迟缓,面上是掩不去的疲惫倦乏。
他站在廊檐下,看着外头明晃晃的日光,身体僵直,面无表情。
今日风柔日丽,是近来最为晴好的一日。
阳光暖意熏人,明媚得似乎要一直照进人心,但在他看来却只觉得刺眼。
今天是决定她生死的一天,她若是能熬过今日就算是捡回一条命,但若是熬不过……
他实在不敢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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