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浦晴枝这才略显和缓:“说。”
花怜便哽咽起来,泪却不敢流下来,只能哀声干涩道:“婢子,婢子感念恩公救命之恩,便想报答。可是婢子出身卑微,又无半点财物,无以为报……婢子只得,只得将恩公深深烙印在心底。”
松浦晴枝闻言也是一怔。
“恩公贵为武士,自然是婢子不敢奢望之人,婢子便只有,只有远远地望着恩公。可是恩公从来未曾为婢子停下过脚步,更从来未曾多看过婢子一眼。婢子打熬不住,便,便千方百计想出现在恩公出现的地方,只期冀能‘撞见’恩公一回,叫恩公看我一眼,跟恩公说上一两句话,婢子,婢子便,心满意足。”
花怜说完,又羞又愧,伏地痛哭,再也不敢抬头。
松浦晴枝从小便是平户藩的第一公子,多少闺秀、夫人都肖想于他。纵然只是从街上走过,也会平空接到许多投掷而来的香囊和扇坠儿。于是面对眼前女子的倾慕,他并不诧异,也未曾怀疑。
只是傲然抬起眼睛,疏离道:“你说的没错,我不是你能奢望得起的人。花怜,我救你不是因为你,而只不过是因为你恰好是你家小姐的侍婢。你既说过,她都曾救过你,我便没理由坐视你不管。仅此而已。”
花怜嘤嘤哭泣,似乎哀绝。
松浦晴枝却没再安慰,而是起身就走。
看他走得没了踪影,花怜方止住悲声,悄然松了口气。
方才若不是用这样的情由,她都无法顺利脱身。
花怜嘤嘤怯怯地起身,转身想要走回去。却在甲板尽头,讶然见煮雪正坐在船舷上。脊背抵着栏杆,目光望向远方。
那姿态,竟透出莫名惆怅。
花怜便一惊,回头望向自己方才所处之地,盘算着这段距离是否足够掩盖住方才她的动静。
煮雪却疲惫转眸望来,苍白一笑:“你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不过我不是故意打探你的心事,我来也是与你相同的用意,也是想瞧瞧我爹唤那人来商议什么。”
花怜一急,忙辩解:“小姐,你听我说!”
煮雪却抬手拦住:“不必说了。实则他救下你那天,我就已看出你对他颇有不同。我带你离开那船舱,你还忍不住停步回望……花怜,咱们都是女儿家,你的心思,我懂。”
花怜百口莫辩,便急道:“可是小姐却为何这般心碎?莫不是,小姐与那人之间……?”
煮雪冷笑截住:“你别胡说!我恨菊池一山,恨倭国每一个人,也包括他!”
“当真?”花怜追问。
倘若煮雪当真对这人无情才好,否则,否则——以他最后对菊池一山所说的那句话,煮雪眼前就是一个永无救赎的火坑!
煮雪怆然冷笑:“自然!我是大明子民,又是大人手下,我又怎会与他有半点纠葛!”她仿佛醉了,甩甩头:“我这一生,只想死在大明的国土之上。决不能像我娘一样,客死他乡,随浪漂泊。”
花怜心下生痛,缓缓道:“若是真的,婢子才能放心。小姐,多谢你搭救,婢子还要与小姐一路生死相依。婢子绝不能叫小姐,遭受半点的伤害。”
煮雪眯眼望来:“你在说什么?”
花怜深吸一口气:“适才小姐追问的事,婢子没敢说实话——此刻婢子冒死向小姐请求:请小姐允许婢子恋慕那位武士大人吧。婢子给小姐叩头了!”
煮雪猛地一颤,背后栏杆跟着簌簌地响。
煮雪只能冷笑:“谁拦着你了?谁又不允许你了?原本咱们就不是真的主仆,我是大人的人,你却是兰公子的人,你根本就不必听从我的。既然是你自己打定的主意,我也没资格拦着你。我只给你一句话:好自为之。不要为了所谓儿女情长,而误了你们公子给你的差事!”
花怜垂下头去。想及兰公子那日对她说的话:“……不管怎样,我都信你。”
花怜便展颜一笑,福身下去:“多谢小姐成全。”
她出身卑微,爹是清贫的渔夫,娘是海女。爹娘不顾性命,风里来浪里去,却也没能替他们一家人赚来一栋遮风避雨的房子。他们一家人都蜗居在船舱里,永远不知明日如何。
以她的命运,将来也只能步娘亲的后尘,成为海女。
每日光着身子潜入无边深海,去采集珍珠、鱼蛤。没有人看得起她们,就算生得貌美也只能淹没在海底。
甚至,这样的海女没有男子愿意迎娶。爱情之于她,永远只能是奢望。
后来爹病了,没钱买药,娘便不顾风浪袭来,冒险下海,想多捞几颗珍珠,能为爹换几副药来……可是娘一走,便再也没能从海里归来。
她哭着去求武士大人,宁愿卖了自己。
她的容貌,和她不顾一切的毅力,叫那武士对她产生了兴趣……再后来几经转卖,她落到了秋芦馆家主手里。
这多年过来,从未有人对她说一句温软的话,没人对她有半点的尊敬之意。
直到那一天……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公子,手摇纸扇翩翩而来。捉住她的手腕,轻声细语与她说话,更——替她画了她这辈子第一张小像。
她也是个女子,她也有自己身为女子的尊严和矜持,而这一切从来都只被人践踏在脚下,只有那一个人除外。
虽则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个宦官,还是一个更大宦官的男宠……
不过没关系,他却依旧能给她这天下其他的男人永远给不了她的一切。
于是她愿意照他的吩咐去办事。愿意为他,护着这位高傲却实则也脆弱的雪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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