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的人和他的草书一样名声赫赫,从出张宅家门的一刻,一路上他就始终是别人目光的焦点,待到出了温柔坊的时候,武侯也好门卒也罢,都把杜士仪和王维二人当成了极其稀罕的宝贝一般端详打量,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请动性子最最古怪的张旭。待到一行人一路沿街而行到了永丰坊外的崔宅乌头门,杜士仪还来不及上前解说,那门丁就一下子认出了人来。
“竟然是张公!”见张旭丝毫不理会自己便自顾自地骑驴昂首直入,又眼见其他几人紧随其后,直到落在最后的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的时候,那门丁原是在当初张旭为全真观题壁的时候见过他,此刻忍不住纳闷地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家中郎主请了张公来给太夫人誊写祭文?不会啊,祭天的祭文要工整,又不需狂草……再说张公一写字就必然发酒疯,好端端的祭文兴许都要被写砸了……不行,我得去禀报一声!”
他想着便撒腿往里头跑,待到了那座恢弘的正门,却只见张旭一行人已经被迎了进去。他只得气喘吁吁地对正门处一个管事禀明了此事,那管事却是没好气地斥道:“张公是跟着杜郎君回来品墨的,不是来见诸位郎主的。再说了,哪有居丧见客的道理?瞎操心,把你自个的门看好!”
嘴里说得轻松,但那管事轰跑了门丁之外,却也不敢怠慢,慌忙一层层往里通报。不过一小会功夫,崔家上下该知道张旭莅临的人就都知道了。崔谔之正在妻子赵国夫人李氏那儿小坐,闻听此言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几缕长须,随即轻叹道:“如何,谁都知道张旭张伯高是最难见最难请的人,杜十九郎却轻轻巧巧把人邀了回来。阿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他配得上真真。”
李夫人想起脾气说变就变的崔九娘,一时苦笑道:“可真真只当是她阿姊看中了杜十九郎,回头要知道许婚的人是她,不知道她怎么闹腾!”
“闹腾什么,小事上头可以纵着她,大事上头却由不得她胡闹。再说……”崔谔之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黯然,“她阿姊所托非人,却又倔强不肯再嫁,与其再把女儿许给那种看似光鲜实则腐臭不可闻的人家,还不如杜十九郎这等知根知底的!十一郎那样傲气的人,绝不会交错了友人。”
“希望如此。”李夫人见崔谔之说着说着,突然又犯了恶心,一时慌忙让婢女取了漱盂上来,等到崔谔之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将此前用过的昼食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她不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忧切,屏退了婢女便扶着崔谔之低声说道,“六郎,还是再请人来诊诊脉吧。自从阿娘故世之后,你居草庐守丧,人越发憔悴,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没事,我心里有数。”崔谔之喝了一口温水,压住喉咙口那又一阵反胃的冲动,这才沉声说道,“总不能阿娘丧期未满,我这个当儿子的就一直招大夫来家里,让人笑话……来人!”
扬声叫了人进来,他就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杜十九郎那院中此时有客人,这会儿快到午时了,把昼食送过去。不必忌讳荤腥,丰盛一些。对了,再把此前新得的那一瓮荥阳土窟春送去。”
尽管崔泰之方才是长兄,但他那一家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长安,在这六房合居的东都永丰里崔宅,话事的人从前是赵国夫人李氏,但自从李氏身体不好,崔五娘又被接了回来,就一直都是崔五娘这个大归的女儿主持一切。当崔谔之的吩咐传到她的耳中,一身麻衣坐在蒲草垫子上,专心致志替太夫人杜德抄着经文的她忍不住停了停笔,随即才颔首点头道:“知道了,就按照阿爷的话去办。”
见那禀报的婢女答应一声,脚下却没动,崔五娘不禁抬起了头来。却见那婢女脑袋垂得低低的,期期艾艾地说道:“十一郎君……还有九娘子闻讯,都过去了……”
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崔五娘恼火地正要脱手丢笔,可想起为祖母抄的这一卷经文正是接下来做法事是要焚烧的,连忙定了定神,放下笔双掌合十默默念诵了一遍经文,这才抬起了头来。知道崔俭玄兴许是去凑热闹的,崔九娘却正和她闹别扭,兴许会又语出惊人闯出什么祸来,她自然再也无法定心抄经文,站起身之后正要吩咐备素服,她突然又缓缓坐了下来。
那两个将来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她可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杜士仪那小院中,张旭眼见得杜士仪请杨综万将那一方方形式各异的端溪石砚展示在自己面前,他一一过目赏玩,又摩挲着那一套十方草堂十志图的松烟墨,恨不得就这么抢回家去。然而,纵使他嗜酒如命,好书善书,连带着对这些文房四宝也深为喜爱,却也知道心里那想法是不现实的。因而,在赏鉴了这些墨砚之后,他便干脆地抬头说道:“杜十九郎,你直接说吧,除了刚刚那把琵琶抵给你,你还要什么才肯出让那一方端砚和墨锭?”
见张旭开门见山,杜士仪正要答话,可侧头一瞥,门上映着的影子仿佛有些诡异,他不觉心中一动。他随口说了一句此事好说,脚下却悄悄挪移到了门前,猛然间拉开门时,却只见门前挤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也懒得去辨别谁是谁,瞪了他们两人一眼便随手把门重重一关,这才转身看着面露诧异的张旭说道:“王十三郎此前告诉我,张工说所赠那把逻沙檀琵琶价值连城,论理这一套石砚和松烟墨远远不值……”
“你不用啰嗦,价值连城那是对你,对我来说不过是没钱时换酒喝的东西而已!一句话,你还有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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