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即便围障厚实,炭盆暖意融融,亭子底下甚至还通着地龙,但外头寒气渐浓,最终甚至下起了雪来,杜士仪自然不会一直和王容在外头赏风景。酒不醉人自醉之后,他就与王容一块回了屋子里。坐下喝了两口更浓烈的剑南烧春暖了暖身子,他抬起头正要说话时,却只见一个皮囊送到了眼前。面对这突如其来之举,他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王容一眼,就只见她抿嘴笑道:“看看这份新年礼物如何?”
只看形状,杜士仪心中便有了大略的猜测,等到打开皮囊,拿出了里头那一具琵琶,他登时大吃一惊。当年张旭送给他的那一具琵琶,背板用的是举世无双的逻沙檀,而献给天子之后,据说李隆基爱不释手。尽管这位天子更擅长的是羯鼓而非琵琶,却因此特意勤加练习,如今梨园中最擅长音律的李家三兄弟轮番点拨,李隆基的进展何止一日千里。而现如今王容送给自己的,赫然又是一具逻沙檀琵琶!
“此等珍物可遇而不可求,你这又是何苦……”
“都说了是可遇而不可求,能够到手,自然更多的是运气,而非辛苦。”王容嘴角一翘,露出了妩媚的笑容,“这是从西域龟兹得来的,据说在几位王家御用乐师之间流传了多年,后来因为最后一任主人在王室斗争中失势,故而就辗转到了我手中。珍物酬知己,你这些年虽说很少在人前弹奏琵琶了,可技艺想必不会荒疏,再说圣人已经有了那样的宝物,此物你自己珍藏就是了,难道你还会四处招摇不成?”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
杜士仪只得举手投降。然而,小心翼翼调整了琴弦,又拨弦试了试音色,他突然一时兴起,一连串欢快的音符从手底流出。而王容在最初的意外之后,面上便流露出了狐疑的表情。唐人皆好音律,她便颇为擅长箜篌,所看过的曲谱也可以说是浩若烟海,可却从未听过这般新奇别致的曲调。尽管杜士仪一开始弹奏时还有些生涩,但渐渐就圆润了起来,可那一遍一遍的重复之中,她终于记住了那简简单单的调子,当即笑着接过了白姜知情识趣递来的箜篌。
第一次用琵琶来弹这首后世耳熟能详的新年歌曲,杜士仪也不过是突发奇想,等到王容试图用箜篌与他合奏,他顿时惊喜交加,少不得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到三四遍零零落落的曲调之后,发现她竟然渐渐娴熟能够跟得上来,他立时恢复了原速。待到最终一个音同时落下,他不禁哈哈大笑道:“没想到还能有重新听到这曲子的一天!幼娘,你这记谱的记性几乎堪比王十三郎了!”
“这也是因为此曲简单,我可不像王十三郎那般能够记住那样繁复的曲子!”王容放下手中箜篌,却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只是这曲调甚至和那些西域的曲调也截然不同,跳跃欢快,虽不登大雅之堂,可却让人心情喜悦,尤其是这大过年时听着,更是大有喜庆。”
“这是比西域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杜士仪微微眯起了眼睛,用悠长的语调说道,“越过葱岭,穿过大食,在更加遥远的西边,还有很多国家。那里信奉的不是道家佛家的神,而是他们信奉的救世主。而在那里,乐器也和我们这里截然不同……”
在王容面前,杜士仪固然不会吐露这辈子永远埋藏心底的真实,却毫不避讳地从那些异域乐器,渐渐由此引申,说到了那一个个从强盛到衰落的国家。从凯撒说到庞培,从比他们走得更远站得更高的奥古斯都屋大维,说到那位荒诞的皇帝尼禄,说到信奉天主的信徒们逐渐扎下了现实的根基,说到分裂成两半的罗马帝国……这些和历朝历代截然不同的历史听得王容连声惊叹,到最后不由得心悦诚服。
“杜郎果然博学。”
“我也都是道听途说,免不了有谬误之处。只是,世人看到的只有东到大海,西到西域,北到突厥,南到岭南这一块天地,即便有那些来自遥远国度的使者和商人,但都往往只将那些地方视作为蛮夷之地。尽管十年二十年百年千年,那些地方确实是蛮夷之地,只能将东方的这片天下视作为天朝上国,可他们未必会一直瞠乎其后。因为,若是别人重视仰慕你,你却始终只以为别人是蛮夷,兴许有一天被远远抛在后头的,就是我们了!”
杜士仪只是今天借着酒意,方才提到这些久远得足以数百年不用考虑的事,见王容面露异彩,他便笑道:“不过我这也是操空心。我不过一介成都令,能够让所辖百姓安居乐业,这就已经需要殚精竭虑了,哪里轮得着我去想这偌大天下之外的天地?”
“志存高远,目视四方,男子汉大丈夫该当如此。”王容想都不想便如此答了这么一句,见杜士仪果然面露怔忡,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忍不住想到了过往种种。打从她初识杜士仪起,他就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而即便是面对多少艰难险阻,他总是不闪不避勇往直前,而所思所想却又和人大相径庭。怦然心动的她咀嚼着杜士仪刚刚说的那些异域风情,他国风光,陡然想到他最后一句话时,竟忍不住生出了一个让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念头。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