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长安的信使干将疾驰三昼夜后抵达灵州,亲口将那个“死讯”告知杜士仪的时候,他原本安坐在灵武堂中那张大案之后,终于站起身来,久久才闭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气。玉奴复为女道士入宫修行已经两年了,先是利用宁王之死拖了大半年,然后又利用给昭成皇后窦氏排演霓裳羽衣舞,再加上张云容谢小蛮等美貌侍儿拖了许久,如今终于等到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那一天!
如果玉奴是不相干的人,横竖他早已有了不臣之心,可以熟视无睹地任由她在宫中风光绝伦,杨家势倾天下,可那是他从小手把手教授琵琶,几乎是看着长大的,他最希望的就是她能够跳出那个权力的漩涡,倾轧的染缸。现如今,最憧憬那份风光的杨玉瑶主动跳进去,杨家其他人也就抓住了救命稻草,宫中的高力士想必也就有了抗衡李林甫的本钱。至于杨玉瑶是否还对他存有恨意,将来会不会想办法报复,那还得看看她是不是有那个本事才行!
“我知道了,你一路奔波辛苦,歇息一天再回去,路上不用这么紧赶慢赶了。”杜士仪轻轻向干将点了点头,随即温和地说道,“长安不比灵州,你和承影在那儿随侍夫人和二位郎君,比在这里时更加辛苦,记得遇事不要太逞强了。”
干将连忙答应,等出了灵武堂后,他却不忘问了龙泉几句,得知朔方之内一片安宁,没有半点乱子,他方才放了心,自回宿处补眠不提。
而等到他一走,龙泉就转身进屋,将干将问自己的事如实告知后,当即纳闷不解地问道:“大帅,夫人既是身在长安,北庭节度使李大帅遭安西四镇节度使夫蒙灵察刁难之事,为何不能让夫人设法请人转奏上去?李大帅乃是宗室,夫蒙灵察却不过一介胡人,若是陛下得知,定然会责夫蒙灵察骄悍!”
“两镇节帅不和,在朝中素来是司空见惯。就比如当年河西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和朔方节度使王晙不和,因此使得王晙安抚的胡人,郭知运却率兵攻杀,战况始终不利,王晙却因此左迁,谁会管他是不是受了委屈?”
杜士仪对贴身跟着自己多年的龙泉,素来不吝提点:“所以,这样的问题只能让李老将军自己解决。如果通过朝中设法,只会让别有用心的人找到可趁之机。你要记住,借势是自己实力不足,万不得已之下方才能够用的把戏,但如果每次都依赖外力,却不考虑壮大自己,迟早会有可能被借来的势给吞了!”
龙泉立刻恍然大悟,连忙拜谢这番提点。等到干将次日启程时,他亲自去都督府门前相送,看着人翻身上了马背,他亲手将缰绳递了过去后,忍不住又提醒道:“长安虽是京城,不见刀光剑影,但实则更加险恶,你和承影千万小心!”
“我知道,我们远在长安,大帅身边就拜托你和莫邪了。”干将说着便伸出手去,和莫邪紧紧相握之后,却又低头在龙泉耳边低声说道,“阿兹勒这两年奉命收拢胡儿,操练幼军,深得大帅信赖,你们可别他给比下去了!”
“放心,我不会丢了咱们的脸!”龙泉嘿然一笑,突然把声音压得极低,“你不知道,罗大帅和岳娘子又要送一批人来,虽只十几人,却都是比得上咱们当初的好手!幼军营那批人固然骁勇,可战场厮杀固然不错,平日却抵不过咱们的身手和剑术,再说,咱们可没少上公冶先生那讨教!”
“那我就放心了!”干将听说还有漠北的人来,登时大喜,和龙泉话别之后,他便凌空虚抽一鞭,身下坐骑立时犹如离弦之箭一般疾驰了出去。
对他们来说,什么大唐,什么天子,都是极其遥远的,给了他们活路和尊严的,是罗盈和岳五娘,是杜士仪和杜家人,除此之外,别的根本就不重要!
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这在外人看来是一桩最应该伤心的事,因此即便杜士仪不能没事素服招摇过市,可他仍是顺势斋戒一月。外人最初固然疑惑,可龙泉露出口风之后,朔方上上下下的文武很快就都知道了,杜士仪早年教过的那个女弟子,曾经被册为寿王妃,而后又再次度为女道士,在兴庆宫中太真观中修行的杨氏殁了。
这些年来,李隆基倦政,任用李林甫这样的事官,排斥清流,因武惠妃之故而废太子及光王鄂王,甚至连子媳都不放过,当然人人心中有数,只因为直谏的一个个左迁,都索性不吭声罢了。故而,对于杜士仪的举动,大多数人也唯有在心中叹息。
忆昔开元初年,天子英明,名臣辈出,将帅果敢,哪像现在朝廷后宫全都一片乌烟瘴气!
太真娘子病故这样的消息对于远离京师的朔方,不过是过眼云烟,须臾便散去无踪。可在长安城中,却俨然一件大事。玉奴只不过是女道士,并没有任何封号,李隆基本想大操大办,可他是天子,总不得不考虑舆论,思来想去便吩咐按照一品夫人礼发送。
而既然宠幸过多次,张云容谢小蛮和其他几个侍儿又确实娇俏可人,能歌善舞,玉奴临终前又留下了那样的话,李隆基当年能够册封倡优出身的赵丽妃,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侍儿的出身。他在开元即位之初,曾经将贵淑德贤四夫人改成惠妃丽妃华妃三夫人,九嫔也各改名号,可此前借着天宝改制,他又将后宫名号改了回来。这次他不但先封了三个才人,张云容和谢小蛮更是直接晋封美人。
谢恩之后,张云容便和谢小蛮联袂求见了高力士。高力士原本正惋惜玉奴香消玉殒,正思量杨玉瑶是不是能够填补一下某个缺口,哪里耐烦见外人,可张云容和谢小蛮精擅乐舞,且不说玉奴留下的那一曲霓裳羽衣舞中,少不了她们两个的角色,就说她们两个是众侍儿中最受宠的,如今已经封了美人,赫然后宫新贵,他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你们的意思是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之外的女冠,都放到金仙观去修行?”
见高力士眉头一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张云容和谢小蛮早就知道此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脸上顿时都露出了黯然之色。性子慧黠的谢小蛮看了一眼张云容,随即低声说道:“其实,是太真娘子的三姊,杨家三娘子借着进宫操办丧事,把太真观当成了自己家似的,非但我们不忿,太真观上下的女冠,哪怕一介洒扫之人,也都是受过太真娘子无数恩惠的,每个人都对她厌恶透顶。而且,还有传言说,日后陛下会度了杨家三娘子为女冠……”
高力士立刻敏锐地注意到这最后一句话,立刻打断道:“等等,什么传言,你们说清楚!”
张云容和谢小蛮你一言,我一语,将杨玉瑶无意中露出想度为女冠的口风添油加醋夸大了十分。果然,就只见高力士先是眉头紧皱,而后渐渐舒展,竟是仿佛解决了一桩大事似的,两人遂闭上嘴不再多言,省得画蛇添足。
果然,斟酌片刻之后,高力士便开口问道:“这么说,太真观中除了你们这些近身服侍太真娘子的人,其他的女冠想要出去清修,是因为看不下去杨玉瑶兴许有可能霸占这座太真观?”
“没错,就是如此。”张云容一贯好性子,但此刻也义愤填膺地重重点了点头,“我等蒙陛下恩赐,出太真观后群居一处宫苑,还能眼不见为净,可她们日日夜夜都要面对杨家三娘子那副嘴脸,谁能忍得下这口气?横竖宫中有的是愿意度为女冠的宫人,还请大将军发发慈悲,成全大家这桩心愿。我和小蛮代她们求高将军了。”
高力士就只见张云容说着便索性屈膝跪了下来,谢小蛮也是如此,一时有些猝不及防。尽管他如今官拜右监门卫大将军,又有封爵,直追当年的杨思勖,在宦官之中地位不可撼动,可张云容和谢小蛮如今毕竟不再是侍儿,而是天子的后宫,他不好太过托大。他赶紧一手一个把人扶了起来,随即一口答应道:“此事我会对陛下陈情,就说她们有感于太真娘子恩德,愿意到金仙观清修为太真娘子祈福,你们就放心吧!”
见高力士终于答允,张云容和谢小蛮登时大喜过望,连忙千恩万谢。等到离开内侍监,两人方才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却谨慎地没有继续商量。等来到太真观,她们吩咐把人都召集齐了,将事情原委始末一说,那些几年前被度为女冠的宫人们顿时喜出望外。杨玉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和玉奴截然不同,对比故去的旧主,她们谁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新主?更何况,在宫中苦熬了这么多年,能够出宫去,这简直是得天之幸!
所以,一个个人围着张云容和谢小蛮千恩万谢,等到她们脱身出来回到赐给她们的宫苑,和其他获封的侍儿一说此事,自也是人人愿意帮忙。于是,这边厢丧礼正在筹办,张云容等人便在太真观中整理名册,打点行装,甚至大方地拿出私下的体己赏赐给这些女冠,一时人人感恩戴德,就连太真观花园中几个专司修剪花木的杂役女冠,也愿意离宫前往金仙观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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