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几个人想到,裴宽起了个头,在李林甫积威之下,多年以来万马齐喑的朝堂,竟然会突然爆发出那样强烈的声音。纵使李林甫有心反击,指斥王忠嗣结党,又或者是太子李亨在暗中捣鬼,可数日之内,上书弹劾他的人囊括方方面面,很多人甚至彼此之间还是仇敌,如今却同仇敌忾,甚至连街头巷尾都贴出了无数大字报。面对这一幕,出仕以来除了当年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捅出来的那场篓子,从未遭受过巨大变故挫折的李林甫第一次感到了寒意。
“岳父,御史中丞杨钊……他也上书参劾了相国,而且他已经从王忠嗣的案子里抽身而退。不过您不用担心,罗希奭已经去提审王忠嗣了,他一定不会让岳父失望的!”
月堂之中,当女婿张博济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时,李林甫已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以为王忠嗣已经遭了天子疑忌,故而授意魏林出首,给其重重一击,如此不但可以让杜士仪手忙脚乱,找出对方的破绽,而且还可以敲山震虎,让别人知道他仍然是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已经打算在扳倒王忠嗣之后,再把杨钊远远打发到剑南道去,如此就可以高枕无忧。可是,这一次引起的反弹,却和他之前兴起的那数起大案完全不同,最终这把火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恍惚之间,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惊恐的声音:“岳父,岳父!”
李林甫回过神来,却只发现自己正用右手支撑着扶手,身体已经软软歪倒了,而就在自己低低垂落的左手下方,是一大滩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悲哀。这么多年来,他独掌大权,靠的不但是无人能够比拟的手腕和心计,但同样也是倚靠他强健的身体,这么多年,他就连什么头疼脑热都很少,每天花费在诸多公务上的时间超过四个时辰,别人只看到他把政务都带回家来,谁知道他也曾经忙到半夜三更?
现如今,就连最忠实于他的身体,竟然也出现了问题!
“岳父,我这就去请大夫,你先好好安歇一下!”
张博济原本还想提一提,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连日以来借病不出,前次罗希奭登门也没能见到人,会不会另有文章,可如今李林甫突然吐血,他一下子慌了神,早就把这原本的一丁点目的丢到了脑后。要知道,李林甫从开元后期开始独霸政事堂,和他搭班子的牛仙客、李适之、陈希烈,是唯唯诺诺之辈,如张九龄裴耀卿更被郁郁去世了,于是他们这些人在朝中呼风唤雨无所不应,可如果李林甫真的出了任何问题,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外间陡然之间狂风骤雨直扑李林甫,这样的转机让宣阳坊杜宅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家少主人杜幼麟能尽快回复健康。短短半个月,宋锦溪就消瘦了不少,这天,当她坐车去道观祈福回来,踏进自己寝堂的时候,她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仿佛屋子里还有别人似的。她心头大震,不假思索地疾步冲进了里间,就只见那原本全部放下的幔帐如今正挑起了半边,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低头喝着什么,听到动静便抬起了头。
“我回来了。”
杜幼麟一口气喝完了刚刚承影特意送来的满满一碗参汤,此时又看到妻子,他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所有奔波疲劳全都从身体里消退了。尽管他并未料到,长安城内已经有了这样的轩然大波,可王忠嗣毕竟还没能从御史台出来,他进城后就秘密去见了高力士,把王忠嗣的血书转呈了上去。至于哥舒翰,如果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能够挺身而出,也是对长安城中这次浪潮的声援。
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软了。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到床前突然伸手环住了丈夫的脖子,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原地。她没有说这些天自己在家里的担心,也没有提到罗希奭曾经登门恐吓,更没有说家中上下仆婢们的窃窃私语,她只知道,这偌大的家里终于又有了男主人。
“别哭,别哭!”感到肩头传来的点滴热意,杜幼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强笑道,“这不是没事了吗?你看,我人都好好的!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了,锦溪,我带你去雁塔,我们去雁塔好好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使了个花招支走了御史大夫裴宽,又瞅准了杨钊也不在御史台的机会,罗希奭便纠集了几个心腹闯进了关押王忠嗣的屋子,硬是把人转移到了自己能够一手遮天的御史台殿院大牢。尽管王忠嗣重伤未愈,可罗希奭看惯了更加凄惨的情形,怎会有任何动容,再者他深知自己依附李林甫方才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如果李林甫倒台,他必定会遭到很多人凌厉的报复,因此早就把什么后果之类的置之度外。
此时此刻,他喝令差役把王忠嗣缚在了刑架上,随即便嘿然笑道:“王大帅久在军中,应该见惯了杖责鞭笞,应该不知道,有些法子不会让人血肉淋漓,也不会让人受什么内伤,却会让人觉得无穷无尽的苦痛,只恨不得早些死了!”
之前那个照顾了自己数日,一直悄悄把外间动向禀报给自己的小吏被罗希奭令人打昏过去,强行押走了自己的时候,王忠嗣并没有反抗。毕竟,他还有妻儿家小在长安,不能给人落下口实。面对眼前这个满脸狞笑的家伙,他知道任何义正词严的呵斥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因此索性不理不睬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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