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点上来看,丁一的提议,真的是好意,于国家也好,于王直也好。
王直的眉毛颤动了一下,然后他醒了过来,呼出一口气,不是口臭,是死气,是那腐朽得随时都可能停下的躯体里,浓浓的死味。
似乎打了个盹,呼了这么一口气,让死亡稍微远离了王直,他的眼睛这一次睁,真的有了一丝锋利的神采:“德公知道杀手吧?他是一位杀手,绝顶的杀手,当看见刀光时,他要杀的人,就已经死了,甚至,连刀光都没有。”
陈循点了点头,王直语速很快,爬到他们这位置的人,说话都会不知不觉地放缓语速。
当然不是象丁一刻意模仿首辅气度,而是他们在说出一句话之前,脑子里已经过了许多次,这句话说出来的效果,听到这句话的人的反应等等。王直真的老了,老到他已没有精力去考虑太多的东西,他现在的述说,更象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
绝对不能忽视的,就是百兽之王,临死时出于本能和直觉的击杀,这要比壮年的猛虎的扑杀更致命。
这也是为什么陈循会忍受这老人味的根本。
而王直这出于直觉和本能的话,其实已经无限地接近了事实:“老夫先前说过,丁言,丁如晋说的话,就是他的刀光,看见刀光时,该杀的人和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不论是临兵阵列,还是纵横朝野,他都是一个天才,绝顶的天才。”
“绝顶的杀手易得,能把杀手用到军阵,用到朝争的人,难得。”
“韩信不是,刘邦才是;霍光不是,汉光武才是;房谋杜断不是,天可汗才是。”
“匪夷所思这四个字,不能用在丁如晋身上,因为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匪夷所思的。”
“德公,老夫要去更衣。”王直说完,顿了顿拐杖,便有奴仆入内来,搀扶他去上厕所。
当他回来时,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那一番凌利的言辞,而是开始用兜兜转转地向陈循诉说,他家族里某个出色的侄孙,以后得请首辅多多提携关照。不是他故意这么做,是岁月这么做,岁月让王直老到真的已忘记了刚才他说过的话。
在送走了王直以后,陈循叫来了自己的亲随,斟酌了一下才对他们吩咐:“纵虎。切记,不要对他用任何的阴谋,任何的台面下的工夫。”亲随领命,四出而去。
缚虎之后就是纵虎。
陈循并不急,甚至他也不特别去针对丁一。
丁一不是可以用阴谋计算的人。
也不是可以威胁的人。
大约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说的就是这样的人。
所幸,对付大丈夫,除了阴谋诡计之外,还有其他的办法。
阳谋,往往比阴谋更致命。
权势是不在威武、富贵、贫贱之中的,这是一剂毒药。
陈循要做的,就是让丁一痛快地服下这剂毒药。
他并不需要压制丁一,或是让丁一听他的,从一开始,陈循的目的就不是这个。
不要忘记,首辅代表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利益。
让士大夫阶层感觉到恐惧的,是丁一的敌意,要把士大夫这个类如华夏吸血虫的阶层,彻底碾碎的敌意。
就算丁一要谋夺龙椅,也不见得就是士大夫阶层不能接受的事。
所以,陈循并不意最后丁一得到什么权势。
他要做的,是让丁一沉溺醒掌天下权的习惯里,直至他不能自拔。
只要丁一无法自拔,那么官绅一体纳粮出役之类的,自然烟消云散。
这是他联合朝廷诸位大佬的说辞,但不见得是陈循自己的本心。
天下权,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就算是英宗在南宫时,签署了立宪的秘约,在复位之后,也从不见他主动提起这件事,陈循有暗示过一次,英宗也只是表示时机不成熟,也许,只有没坐上那椅子的人,才会想立宪吧?
当然,陈循没有纠缠这件事,甚至没有再提起,不是因为英宗不提。
而是他发现,如果真的推行立宪之后,也许他就可以得到完整的相权,但他将会代替丁一的角色,成为天下之敌。他绝对不想成为这样的角色,丁一能看到的忧患,陈循不见得看不到,土地兼并的问题,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他这么做,正因为他看到了如何解决这问题,如何从中得到自己的利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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