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一笑,放下锄头,卸下竹篓,扫来葫芦瓢,添上窝窝头、添水,再推回黑妞面前。
黑妞老样子,嗅归嗅,并不立刻就吃。
“不吃吗?那先上个药。”她拿了捣好的药草糊,慢慢凑近黑妞。黑妞后缩,低沉咆哮一声。
她火速收手,跟黑妞大眼瞪小眼片刻,起身道,“我干活去,跟家里说来采竹笋,空手回去要挨骂。”走出几步,回头道:“下午再来看你。”
从此以后,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清晨借采笋送饭,白天做农活趁便烤土豆,压碎了搀药草。
原智勇夫妻乐见她采笋卖钱,兼且两人热衷斗狗,常不在家,无从察觉蹊跷。
一人一狗朝夕相见,起初黑妞行动不便,就地排泄,原婉然清理干净,搭破蓆替它遮挡风雨露水。一番照料下来,黑妞虽然不曾主动亲近,让人摸摸还是可以的。——就是别摸肚子。当它伤处都肯让人摸,唯独肚腹这块地严防死守,人手才碰上它肚腹周围,它背毛便竖了起来。
“大黑,”原婉然喊它自个儿取的名字,“是不是你肚子受过伤,比这回还要重?”
黑妞自不会答言,而她谨记这禁忌,绝不碰它肚腹。
一天天过去,家里难过,家外她因了“私情”受到旁人疏远调侃,剩下竹林这块天地清净自在,对着黑妞能讲讲心里话,真心笑上一笑。
然而仍旧有怎么都笑不出来的时候,那日她垂头丧气拿出水煮鸡蛋给黑妞吃。
“嫂子说,从今起让我每天吃一枚鸡蛋,养养肉,出嫁时福相些,免得丢两家脸。”她微扯嘴角,笑得像哭,“猪养肥,做祭品才体面。”
“家里肯让我吃鸡蛋,看来躲不过成亲了。”她抱膝埋头啜泣,“我活着,为了什么?教人挨个作践吗?”
忽然什么东西在推挤她脑袋,她抬眼一看,黑妞已自贴过来,用鼻子嘴巴轻擦她头脸,嘴里轻柔呜呜。
她嘴唇抖索几下,抱住黑妞哭道:“大黑,我怕。没人相信我、帮我,都以为我嫁蔡重天经地义。”黑妞轻呜,对她时而蹭,时而舔,安慰不休。
好一会儿,原婉然拭去泪痕,正色道:“我不会听家里摆布,我想有自己的家,那个家没蔡重的份,否则情愿不要。”
她又道:“哥哥嫂子看死我没地方去,不敢逃,他们错了。我存了些钱,只买窝窝头吃,应该到得了水月庵。到那儿,我铰头发做姑子。哪怕我哥嫂晓得,水月庵由皇族主持,他们不敢啰噪讨人。大黑,你跟我一齐走吧。”
她摸摸黑妞,“你模样太扎眼,万一教人瞧见认出来历,往斗狗场报信怎么办?你主人送你拼命,是个心狠的,你回家准没好收稍。”
过了几天,午后原婉然来到竹林,神色间露出有阵子不见的松弛。
“大黑,大黑,亲事黄了。”她笑道:“朝廷征兵打仗,我哥哥和蔡重全有份。家里忙打听端底,没心思办亲事啦。”
蓦然意识到什么,她收起笑容,摸摸头道:“打仗是坏事,好多人家要遭殃,包括我家里,我不该开心的,可是……不必跟蔡重过日子,这实在……大黑,你怎么了?”
黑妞一反常态不听她说话,鼻子迳自朝前拱,往她怀里嗅个不停。
“啊,对了,”原婉然由怀里掏出一张折纸打开,“村头贴了找你的告示,还悬赏,我背人撕了。不能叫人找到你。”
告示纸上黑妞头像维妙维肖,她说道:“你主人挺能画画儿,这画只缺一口气便能活过来,字也漂亮。——可是良心太坏,咱们不理他。”
黑妞凑上纸张用力嗅,尾巴猛摇,带动下身来回扭动。
是韩一,纸上有韩一和赵野的味道。
原婉然掏出剥好的土豆,摆在葫芦瓢上,“大黑,不成亲,嫂子不给鸡蛋吃,我想别的法子给你加菜。”
黑妞并不碰土豆,它凝注原婉然,往地上躺下,露出肚皮。
原婉然愣住,半晌问道:“让我摸你吗?”
黑妞拖在地上的尾巴左右摇曳。
原婉然缓缓伸出手,轻巧附上黑妞肚皮,黑妞毫无咆哮反感意思,她便添些力气来回抚摸。
黑妞仰头半眯眼,全身放松,原婉然无声笑开了,如花盛绽。
谁知过了一夜,所有欢欣不复存在。
朝廷允许兵丁交钱免去兵役,原婉然午后由田里回家,原智勇夫妇宣布给她说亲事,用她的聘金加上卖些田地,凑足免役开销。
她名声教蔡氏败坏了,并且说亲仓促,连穷些的正经人家都难找。因而她急道:“家里只卖掉田地便够免役……”
原智勇夫妇双双朝她瞪眼睛,像看十恶不赦罪人,“你想变卖光祖产?不孝子孙才干这事。”
“婉妹妹何曾是不孝子孙?她是女儿。天么,女儿打祖产主意,找十个人评理,十一个人说你不知羞。”
原婉然小脸由红透紫,她哥嫂所说确是那年头的正理:祖产卖不得,女儿是外人。
“为你不愿意嫁人,你哥哥要嘛卖光祖产,要嘛上阵打仗。卖家产,他成了不孝子孙,亲身打仗,万一出差错,老原家可就绝后了。你不念养育恩情、手足情份,能好过吗?旁人何止戳你脊梁骨,谁都要指着鼻子骂你白眼狼,原家祖宗的阴魂更不会放过你。”
蔡氏端出当代时行的大义说理,原婉然哑口无言。
她含了两泡眼泪不肯落下,悄悄钻进竹林,事情还要更坏,竹林那角空空如也。
“大黑,大黑。”她叫了许久,放眼空望,黑妞不来。
竹林寂静,偶然鸟雀鸣叫,风弄林梢,她竖起耳朵,想从啁啾鸟声、窸窣叶声找出黑妞的步声,然而那生气勃勃的热闹属于鸟儿和竹林,不关她或黑妞的事。
她独个儿伫立,直至月上梢头,竹林幽暗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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