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佐擦干净双手,和那位三十多岁的矮胖男人打招呼:“林哥。”
即使努力掩饰,表情和语气却还是带了点儿尚未被磋磨干净的傲气。
那叫林哥的倒不为难他,和善地点点头,递给他一个薄薄的信封,道:“喏,小佐,这是你上个月的工钱。”
梁佐捏了捏厚度,犹豫片刻,拆开信封,快速点了点,皱眉道:“林哥,这数好像不对吧?”
“哦哦。”林哥做出恍然大悟状,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肥厚的手掌隔着毛衣停留片刻,“我忘了跟你说,你是留学生,每周的打工时间已经超过合法规定的20个小时了呀。按理说,超出的时间,我不该给你算薪水的。不过嘛,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也怪可怜的,之前多给的就算了,也不用退给我,以后就按这个数来。”
梁佐抿紧嘴唇,下巴的棱角显得格外孤绝。
换做五年前的性格,他早就抄起盘子砸在对方脑袋上,再抡起拳头,将人揍个鼻青脸肿、鲜血横流。
然而,想想他欠下的住宿费和连吃了一个星期的土豆和临期面包,他咬了咬牙,还是忍了下来。
将钞票装回信封,梁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抬脚往外走,却被男人一把拉住手臂。
林哥的笑容变得暧昧起来,大拇指在他手臂内侧用力刮了两下,暗示道:“小佐,刷盘子很辛苦吧?我一直很欣赏你,其实是不忍心看你这么受苦的……”
欣赏?欣赏什么?
刷盘子刷得好?刷得快?刷得干净?
还是——欣赏他这张脸?
因着这副长相,梁佐这几年吃过不少暗亏,看见他的神情,立刻明白了他在打什么恶心透顶的主意。
他重重甩开对方的咸猪手,眉眼彻底耷拉下来,装作听不懂的样子,语气非常生硬:“一点都不辛苦。”
他前脚刚离开,后脚,男人便朝着深绿色的地板吐了一口浓痰,骂道:“给脸不要脸!”
男人暗自盘算着,从明天开始,再给梁佐安排些别的脏活累活,必要逼得他低头不可。
所住的学生公寓距离饭馆大约有三公里,公交车已经停运,梁佐又舍不得打车,只能徒步走回去。
深夜,路边陈列着名贵珠宝与高定礼服的橱窗仍然亮着灯,温暖、漂亮、干净。
那本是他曾经唾手可得、甚至从来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如今,却离他无比遥远。
梁佐不由驻足,隔着玻璃,望着一件裙摆很长的白色婚纱出神。
巡逻的警察立刻将他列为可疑人物,往他这边走来,梁佐垂下眼睛,匆匆离开。
他拿出手机,想想跨国长途电话昂贵的收费,还是咬着牙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
对面很快接通,男人的声音苍老又慈爱:“阿佐,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他曾经恨对方入骨,又暗地里渴望缺失的父爱与关心。
后来,他给梁有德捅了那么大的篓子,导致对方辛苦建立的基业一夜之间榱栋崩折,资金链断裂,宣告破产,负债累累。
梁有德这么大的年纪,还要四处奔波,靠倒卖农副产品勉强维生,一点一点还欠下的巨债,头发白了大半,去年还因为过度劳累生了场大病。
可是,自始至终,他从来没有怪过他。
天大的怨恨,也该消弭。
梁佐喉咙里有些哽咽,抬手揉了揉眼睛,清清嗓子,道:“白天睡得太多,现在睡不着。我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的复查结果怎么样?”
“噢……”梁有德笑了,语气颇为欣慰,“医生说没什么问题。阿佐,钱还够花吗?等爸爸把手里这批货清完,就给你打钱……”
“谁要你的钱?”梁佐抓了抓头发,做出副自己在国外顺风顺水的假象,“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拿了一笔奖学金?钱还多着呢,用不着给我寄,自己留着看病吧。”
关心的话说得别扭,男人听到他虚报的好成绩,却来了精神,絮絮叨叨地问起他在这边的情况,被梁佐天花乱坠地糊弄过去。
男人不懂国外留学的诸多猫腻,又太过相信他,根本没有往深里想过,自然也不知道——
他申请的是不入流的野鸡大学,哪里来的丰厚奖学金?
更何况,这几年,他一直没有从那次打击中走出来,过得浑浑噩噩,为了赚取生活费又疲于奔命,顾不上好好学习,连续挂了好几科,不得不延期毕业,就算有奖学金,又怎么会轮得到他呢?
不过是报喜不报忧罢了。
挂断电话,他走到一个僻静的丁字路口,忽然听到小巷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他偏过脸,借着昏暗的路灯,看见两个身材高壮到吓人的黑人拖着个白人女孩往更幽深处走,女孩的脚在地上拖行着,无力地挣扎。
黑人似有所觉,往他这边看了一眼。
梁佐低下头,急匆匆离开。
不是他冷血,如果他贸然冲上去,最后被轮奸的,就不止女孩一个。
情况再糟糕些,还有可能会被杀人灭口。
报警也有风险。
对方如果侥幸逃脱,未必不会找上他,打击报复。
他无权无势,只能绕着走。
像个懦夫一样,梁佐快步跑回学生公寓。
走进大门,他暗暗松一口气,那个女孩无助的模样,却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
他免不了想起白凝。
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快要记不起她的模样。
久到——他终于开始反思自己当年的无耻行径。
他迷奸过她。
打着爱的旗号,欺骗她,占有她,胁迫她。
他对温暖的渴望强烈到极点,想要不择手段地将她留在身边。
到最后,她说,她永远不可能喜欢上一个强奸犯。
他曾经是不理解的。
从他的角度看,他付出了那么多,为了她可以不要尊严,不要脸面,低声下气地哄她,迁就她,除了选错了示爱的方式,其它方面堪称完美伴侣。
他生气,他愤怒,他不甘心。
他十分自信,以他的本事,就算被丢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白手起家,出人头地。
到他衣锦还乡的那一天,一定要让那个胆敢对他狠下杀手的男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一定要让白凝哭着表达自己的懊悔,让她心甘情愿地回到他身边。
后来,残酷的现实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他终于明白,离开梁有德的庇护,失去财富所带来的光环,他根本什么也不是。
他无知、浅薄又可笑,像坐井观天的丑陋青蛙。
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一无所有,一事无成。
他距离她,也越来越遥远,穷尽此生,可能都没有办法再度拥有她。
公寓所在的区域治安很差,风气自然更差,留学生卖身、盗窃、吸毒的现象屡见不鲜。
上个月,楼上宿舍一个日本女孩子被好几个居心不良的留学生灌醉轮奸,大受刺激,从楼顶的天台跳下,血溅当场。
那个女孩子,他是有印象的,甚至还有几分好感。
只因为,对方笑起来的时候……有点像白凝。
她死的那天,救护车很久才来,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出很大一片血迹。
他站在楼上呆呆看着,第一次对于强奸给女人的伤害有了明确的认知。
被他迷奸后的那天早上,白凝醒过来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她装得那么冷静,可是心里,绝不可能没有波动,甚至是十分痛苦的吧。
他是不是应该庆幸,白凝的心理素质不错,才没有哭闹,没有发疯,没有……自杀?
想到一万种更坏、堪称残酷的走向,梁佐的血都变冷。
他觉得自己长得俊,年纪轻,家里有钱,又对白凝不错,便可弥补所有过失。
更何况,在那么多次上床的过程中,白凝的身体也是愉悦的。
可是,不管他将那段关系包装得多么美好,如白凝所说,本质是不会变的。
强奸,就是强奸。
他后知后觉地后悔,产生强烈的自厌情绪。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勉强睡着,也会做白凝跳楼自杀的噩梦。
他已经不再幻想荣归故里,疯狂打脸那个看不起他的男人。
他信了基督教,站在耶稣面前一遍遍忏悔自己年少时犯下的过失,希冀着有朝一日,可以有机会站在她面前,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发自内心的,对不起。
可是,即使这样微小的愿望,恐怕也不可能实现。
梁有德千叮万嘱,让他绝对不要回国。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仍然像死神一样如影随形。
他毫不怀疑,从他踏上故土的那一刻起,便会被对方派来的人密切监视,伺机而动。
他们会再一次抓住他,将他好不容易养好的双腿再度打折,阉割他,折磨他,甚至直接取他性命。
太可怕了。
而他这么懦弱、渺小、无能,永远没有办法和对方抗衡。
梁佐走进拥挤的八人间宿舍,爬到属于自己的上铺,躺在狭窄的床上。
下铺传来如雷鼾声,对面的室友大声说着梦话,浑浊的空气里飘着混合的难闻气息。
这就是他应该拥有的……可笑又可悲的人生吗?
怎么……会混到这样落魄的地步呢?
可是,又好像……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明天大概要下雨,因为,双腿又在隐隐作痛。
梁佐抬手蒙住眼睛,嘴角拗出悲凉的弧度,意味不明地苦笑起来。
笑着笑着,有液体从眼角落下。
像我这样优秀的人
本该灿烂过一生
怎么二十多年到头来
还在人海里浮沉
像我这样懦弱的人
凡事都要留几分
怎么曾经也会为了谁
想过奋不顾身
像我这样迷茫的人
像我这样寻找的人
像我这样碌碌无为的人
你还见过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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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标题及结尾来自毛不易《像我这样的人》,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
我们曾经壮志凌云,到最后,却发现自己碌碌无为。
————VΘ18Θ
明天休息,后天继续。
N①⑧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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