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德水轩,翎钧便东西也未吃的,一头扎进了,只归他自己独享的房间。
这房间,位于德水轩的顶楼,是这一整层暗层里,最宽敞的一间。
房间的墙上,挂了十几张长弓,每一张,都各具特色。
“腾空德水轩。”
“取消一切预定。”
“到我大婚之前,不再待客。”
“如果有人问,就说,整栋楼,都被包下来了。”
“若有人打听,是什么人包的,就说,是一位对老板有救命之恩的老神仙!”
急急的跟九叔交代完,翎钧便衣服也未脱的,钻进了被窝。
这床上铺的褥子,是他亲手猎来的兽皮缝制,冬天时,睡在上面,又软又暖,最适合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九叔见他眼珠里泛着红血丝,便知他是前一夜未休息好,只低声责备了他一句,便回转身,去了厨房。
前几天,他与饕餮去采购食材,巧合的,自卖山菌的山户那里,买得了一株百年老参。
本琢磨着,要留着,等翎钧大婚时候,作为贺礼,送给柳轻心这当大夫的。
但今日,见着翎钧,如此不爱惜自己身体,他哪里,还留的住这宝贝?
听到翎钧回来,原本趴在厨房侧边小间里的饕餮,一个骨碌爬了起来。
翎钧回来了。
那,那个年前时候,突然变得嘴刁,嫌弃他做的点心,不如他家娘子做的好吃的家伙,回来了!
那……是不是说,他家娘子,也跟来了?
咕嘟。
她应该就是那位,那个老道说的,他的第二份大机缘吧?
年已经过了,现在的他,勉强可以算得上,而立之年,虽然,距离他的生辰还有好几个月。
但上一次,他的大机缘,也是在虚岁的时候来的,不是么?
六年前,感觉自己已至厨艺瓶颈的他,去山上跟一个老道求签,然后,毅然决然的辞了江南名楼听江楼的主厨位置,按照老道说的,往燕京走,自沉泥之微里,寻他的第一次大机缘。
他是个执拗而倔强的人,为了让自己足够“沉泥之微”,不惜把自己卖给了人牙子,以一坛酒的价儿,尽管当时,他身上还有十几张千两银票。
用他母亲的话说,自他抓周之时,选了一把菜刀,便注定了,他会成为一个厨艺疯子。
恩,疯子这个词儿,他很喜欢。
就像他师父,那个把自己炖成了一锅汤,还留下信函,嘱他品尝的,跟他一样疯的疯子说的,不疯魔,不成佛。
佛是什么?
让人只可远观拜求,却永远都无法知晓,自己的得偿所愿,是否真的拜他所赐的骗子!
厨子的至高境界,便是骗过味觉,让所有人认为,只要经过不同的手段烹饪,相同的食材,亦可满足不同的诉求,一如,坐于庙中金座之上的那些,俯视叩拜之人的泥坯。
“嘿,师父,讲真,你拿自己炖的那锅汤,可真是难喝呐!”
“你泉下有知,可知道,你自以为的巅峰,其实,是你人生的最大败笔么?”
饕餮一边低声念叨,一边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抬头,瞧了一眼,透过窗纸渗进的,泛着些许青灰的天光。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眸色极浅,不仔细看,很难自其中瞧出情绪。
或者说,寻常人,都不太喜欢,与他这么一个,像瞎子,又不是瞎子的人对视。
“烹肉汤,果然还是要先把材料入沸水滚煮一下,去了腥膻之气,才会好吃吧?”
想起多年之前,刚刚出师的他,满心欢喜的备好了一桌子酒菜,打算于这谢师宴后,踏上传说中的厨艺问鼎之路,却在他师父的卧房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上说,徒儿,我把自己炖了一锅汤,你尝尝味道如何,然后找几张黄纸,把感受写了烧给我。
那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难喝的一锅汤。
腥,膻,酸,咸。
每个味道,都在刺激着他的舌头,难喝的,让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但是,他还是把那锅汤喝完了。
锅底,躺着他师父。
那个疯疯癫癫,总喜欢用汤勺敲他脑袋的糟老头儿。
他面色安详,唇角带笑。
仿佛,这死法儿,是他毕生荣耀。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明明已经很久,都不曾想起那糟老头儿了……
莫不是,他在那边儿缺了钱花用,想让自己烧些给他?
用力的摇了摇头,饕餮自架子上,拎起了自己的外袍,胡乱的套上身,钻进了厨房。
厨房里,九叔正抱着一只红色的盒子。
“三爷家娘子,来了?”
这个盒子,饕餮是见过的。
之前,九叔跟他去采买食材,巧遇了这根老参,腆着老脸跟人磨了半天,才弄到手,带回德水轩后,更是整天防贼似的防着他,生怕被他偷了去炖山鸡。
今儿个,他即是把这老参拿到了他面前来,便该是,“那位”来了才是!
“过几日到。”
狠狠给了饕餮一个白眼儿,九叔没好气的,把红盒子塞进了他的怀里,“去挑只好山鸡,给三爷炖了!”
“三爷,病了?”
知自己言行失当,惹了九叔不悦。
饕餮颇有些尴尬的抬起左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张口就跟人打听,自家还未过门的女主人,这的确有些不像话,但……他这不是着急,想找自己的大机缘,让厨艺更上层楼么……这么多年相处,又不是不了解他……
真是,真是小家子气!
“上回,勉强捡了一条命来,哪就能,恢复的这么快!”
“那倔小子,真是,真是……”
九叔是眼瞧着翎钧长大的。
跟他待在一起的时候,比他自己的三个亲儿子加在一起都多了十倍都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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