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来,雪时下时停,寨子外的荒野里,积雪足有一尺多厚。
“淮阳多寒冬,但这数日积雪有尺许之厚,在淮南也算是罕见了,”王珺随韩谦登上寨墙,眺望安丰寨外白皑皑一片,说道,“祖父在世时,遍阅近百年来的典籍史册,发现河淮之间,近四十年来,春夏旱魃凶厉,而秋冬则冰雪成灾,要比前朝中期频繁得多,每有也是倍加凶烈,随之而来则是流民成寇、藩镇争据之事越发激烈……”
韩谦想到梦境世界所提及的一个小冰河期概念,提及每逢王朝战乱频发,与气候大周期变化导致天灾频频有着极大的关系,但更深层次的因素却并不在于此。
当然,王珺对此也是有感慨的,说道:“江淮之间这些年江河洪水汹汹,看诸家典籍,确实要烈于中前期甚多,但大楚开国二十年,要说粮谷麻帛之产绝对不足,却是不存在的,甚至还大有多余,更多是盈者逾盈、穷者逾缺;然而世事每况逾下,王公大臣、世家宗阀醉生梦死依旧,能有所警醒而做出让步的却是甚微……”
这时候有数骑斥候御马踏雪从北面返回,这是派出去侦察进驻许家集的巢州援兵动静的一路斥候,韩谦当即叫田城将他们喊到寨墙上来询问详情。
“天色又阴下来,说不定今夜又有大雪,更不怕寿州军敢仓促围攻过来了。”
冯宣、田城、冯翊也注意到有斥候回来,赶到寨墙来听汇报——冯宣登上寨墙看天色早早就阴暗下来,宽慰的说了一句。
韩谦示意斥候继续汇报,确认从巢州过来四千多敌援冒雪进驻许家集时,绝大多数的将卒都困顿交加、阵形也拖沓涣散。而沿途都有斥候探马盯着这一路敌军,也早就发现巢州这一路敌援冒雪赶过来,途中就冻死数十将卒。
可以肯定这些对敌军的士气、战斗力打击都极大。
短时间内他们是不用担心徐明珍能对安丰寨组织大规模的攻势的。
听过这些,冯翊则颇为侥幸的说道:“老天爷还是眷顾我们的啊,我们出发时一直到攻陷安丰寨,天气冷归冷,却没有大风大雪,行军攻寨到底容易许多。要是这大雪提前一天降落,我们攻打安丰寨就未必是仅有三五十人伤亡了,说不定我们都未必能赶在敌援之前先封锁安丰寨外围的通道。而要是后续没有持续数日的大雪降下,说不定徐明珍此时也学我们辎重兵马走冰面,已经集结足够的兵马、物资围攻过来了——你们说这雪下得是不是天助我们?”
田城、冯宣笑笑,没有接冯翊的话。
“怎么,你们觉得我说的不对?”冯翊问道。
“叙州、棠邑种棉织布,可不仅仅是这些能为棠邑提供大量的赋税,实际上对于普通将卒而言,有棉絮填充寒衣,在这样的大雪天气行军作战,不知道要比填充草絮的葛麻兵服优越多少,”王珺说道,“冯翊你自幼穿冬衣,都要挑剔裘裳华不华美,贴不贴身,讲究珠环玉佩精不精美,自然识不得棉絮与草絮的差异,也不知道大寒天,一张狗皮子值多少钱,才会将这一切归结到天命之上。仅仅这一点,寿州军初期要没有不计伤亡拦截我突袭兵马的觉悟,会形成此时的局面则是必然的,并无你所说的侥幸。”
“将冯翊这一身狐裘大氅扒下来,找一身草絮麻衣给他换上,他便能明白这里面的道理了,”田城笑了笑,又跟王珺行礼道,“却不想夫人见识也如此之深。”
“她现在整天有韩谦耳提面命,见识当然不同了,”冯翊撇撇嘴,岔开话题道,“当下最关键的还是讨论下一步怎么打更紧要。虽然大雪拖延寿州军的速度,但毕竟是在他们的内线,速度再缓慢,合围过来的兵马、物资也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在这里的人马不会增加,物资却只会越来越少。要是前些天那场痛快之极的狙击战,能再有两三次,吃掉寿州军上万精锐,就没有什么压力了。”
“你这是贪得无厌啊,徐明珍真要有这么蠢,天佑帝早就将他解决掉了,轮不到我们来收拾了,”韩谦笑看向王珺,问道,“依你所见,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在哪里?”
韩谦与王珺新婚燕尔,这几日来两人形影不离,他也有意叫王珺在众人表达她的主张,培养她的威信,田城、冯宣等人也都朝王珺看过去。
“依妾身所见,往淮阳山推进的速度,受大雪所阻,比预期中要缓慢多了。大雪与严寒是巨大障碍,但未尝不是另一种优势。我军将卒的御寒能力要远强过寿州军,也要强过淮阳山里那些想要抵抗我军进入的乡族山寨势力。只要我们能有决心去克服大雪与严寒这一障碍,就会发现在同等的恶劣局面下,我军将卒有着比敌方更大的优势,”王珺说道,“想要等大雪天气过去再动作,除了能与敌军拉开的优势差距将大为缩减外,我们主力兵马在北线被寿州军主力缠住,对淮阳山腹地的推进,更会被严重的拖慢下去。”
田城、冯宣对视一眼,都觉得王珺说得有理,大雪将寿州军拦在外围,实际上是他们主力直接挺进淮阳山,占领、收服诸多山寨的难得机会。
等要寿州军一拥而上,他们必须将主力放在北线外围,没有足够的兵马,对山寨的收降就会变缓,能从山寨征得人及物资就会有限,实际是不利他们的负面循环。
“大雪天气有利有弊,”韩谦点点头,袖手说道,“有利的一面,是拖延寿州军人马及物资的集结速度,短短三五天间,寿州军是绝不可能往安丰寨围攻过来;更乐观一些,徐明珍半个月内都未必有可能对安丰寨发动一场像样的攻势,更不要说派兵马攀登西侧险陵的山岭,从险径绕入淮阳山里了。不过,不利的一方面,除了拖慢我们将物资、人马往淮阳军转移的速度外,更为关键的,大雪天气也严重拖慢了我们在淮阳山腹地动员奴婢及贫民的效率,这是最要不得的——所以接下来,大家都不要想能安逸,明天一早,你们都要亲自各带一队人马进山,我也随你们进山。安丰寨只需要留一两个人坐镇便足够了。留谁在安丰寨坐镇,以及其他人进山负责什么,几条路线要怎么选择,你们连夜讨论一个方案出来……”
这一仗,棠邑近一半的核心将领都聚集于此,田城、冯宣、赵无忌、孔熙荣乃至谭修群、韩东虎、窦荣、何柳锋、苏烈等人,任选一人都可以留在安丰寨独挡一面。
而韩谦决心组织这次突袭作战的根本意图,不在安丰寨,而在淮阳山。
棠邑兵力有限,为了抓住难得机会能在淮阳山开辟第二根据地、开辟敌后战场,他甚至不惜将经营近一年的五尖山放弃掉,将孔熙荣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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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的游击步军主力都调过来。
想要在淮阳开辟第二根据地、开辟敌后战场,首先要能在淮阳山东北坡立足。
而想在淮阳山东北坡立足,首先要解决人的问题。
孔熙荣率游击步军主力赶过来会合后,棠邑兵在安丰寨及乌金岭集结的兵力达到七千人马,但在极端的情况下,徐明珍能在维持其他防线之余,还能组织数倍甚至十倍于他们的人马过来进攻围巢过来。
不能指望这边大军一动,淮阳山里的大大小小山寨就会望风而降,老实服帖的献粮给人,忠心不二的帮助他们对抗寿州军。
天下没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事情真要如此简单,徐明珍也不可能这些年都没能成功的将淮阳山里的山民逃户大规模迁出来,补充寿霍等地的人丁不足了。
认真去研究近百年来淮西战乱的情形,便会发现这些战乱,前期主要是发生于不同藩镇乃至淮南藩镇内部的攻伐,近期则是梁楚开国之后长达二十年的军事对峙。
淮西地区,并没有大规模的流民军举事,去肢解破坏地方上的社会结构。
这使得即便退到淮阳山里的山民逃户,在整体社会构成上,也是山地豪民大户占有绝大多数的耕地、山林,奴役地位低微、生存状况堪忧的底层寨民、奴婢。
由于淮阳山里能耕种的土地有限,更加的闭塞,这种种情况甚至比山外平原地区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个社会结构,甚至有向辰叙等州土籍大姓势统治乡野退化的趋势。
徐明珍过去想着做大楚的“忠臣”,轻易不敢站到世家宗阀的对立面,对淮阳山里的豪民大户也是犹豫不决,一直都没有动手严厉镇压的决心。
这么一来,他想将山民逃户迁出淮阳山安置的意图自然难以实现,每年只能获得少量的赋税,象征性的维持着对淮阳山里的统治。
当然了,仅仅是打压豪民大户,而不去团结底层贫民、奴婢,也是没有作用的。
韩谦他们这次要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去发动淮阳山里人数占比最多却地位最卑微、生存状况最堪忧的底层贫民、奴婢,站起来将淮阳山里占据统治地位的豪民大户打击、镇压下去。
整个过程中绝对不会缺少血腥。
为夺取经南淝水河谷进入乌金岭的隘口沈家集,在主力兵马合围安丰寨的同时,韩谦着奚发儿率百余精锐第一时间潜往乌金岭,趁守寨乡兵不防,出其不意杀入寨中,解除掉两百多山寨兵的武装,才没有爆发激烈的夺寨攻防战。
不过,淮阳山东北坡大大小小的河谷平原、低矮山岭之间有山路相通,消息传递也快,大大小小的山寨都警惕起来。
而贫困寨民、奴婢对压迫在头上的豪民大户的反抗,又不是热血沸腾的说几句话就能轻易煽动得了的。
他们长期挣扎在豪民大户的淫威之下,早已习惯于顺从,习惯于接受奴役、压迫,变得麻木不仁。
更何况豪民大户本身宗族子弟繁衍就较为昌盛,甚至还掌握着三五十人乃至三五百人不等的乡寨武装力量。
这跟金陵事变期间,因为严重的粮食匮缺,大批奴婢处于半抛弃、严重饥荒状态不是一回事。
棠邑兵能做的,就是先用武力将一部分山寨攻下来,用军事手段将豪民大户直接镇压下去,然后开仓放粮、均分田地,才能将贫困寨民及奴婢发动起来。
在这之后,才能从奴婢、底层贫民里征募精壮男丁补充兵力上的不足,也能从缴获之中,弥补作战物资的不足。
他们这次突袭进来,携带粮食、箭矢、布帛等物资逾上百万斤,看似不少,但七千将卒、六千余匹军马、战马,每天仅消耗粮谷马料就高达十万斤。
倘若不能就地及时得到补充,他们自己携带的补给就只能支持八九天而已。
当然,安丰寨作为巢西最为重要的水陆要冲之地,乡豪宗族势力规模较大,物资储备也足,仅仅是收缴十数乡豪宗族的粮仓,就征得粮谷两万余石。
大量的粮食、物资以及投降的近两万军民要冒雪送往南面三十里外的沈家集,对淮阳山腹地的挺进就缓慢多了,目前只有孔熙荣率部往淮阳山东北坡深处挺进。
现在寿州军因为大军,无法围攻过来,但对棠邑兵来说,却是难得的时间窗口,必须要争分夺秒的往淮阳山腹地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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