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陶德、卢志父二人,以及临漳派出来的向导、护兵们,也全都做拓跋鲜卑人打扮,倒好在这一族习惯辫发——“拓跋先生”是例外,也不清楚是天然秃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才剃了光头——因此陶、卢虽然身为中国人,倒并不排斥换装。要知道很多草原民族都是有髡发习俗的,有的剃去顶发,有的剃去额发,还有的更加古怪,保留顶发,却剃光周边一圈儿……《孝经》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蓄发结髻则是中国人的普遍习俗,所以剃发就等同于受刑——历代还确实都有“髡刑”——若非如此,前有曹操,后也裴该,也就玩不出“割发代首”那一套花样来啦。倘若改易服饰而必须剃发,估计无论士人卢志父还是庶民陶德,全都不肯答应。方才在裴府上,枣嵩三言两语,计划已定,不容异议,陶德也有点儿吓蒙了,没敢多问,等来到这处宅院,一看身周全都是鲜卑人——虽然同为外族,匈奴和鲜卑终究是不同的,鲜卑各部还都一直接受晋朝的册封,是友非敌——终于大着胆子,开口询问。卢志父却仍然缄口不言,因为他是中山刘氏的属下,这群拓跋鲜卑背刘而从王,其事诡谲,说不定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就会想要杀人灭口哪!“拓跋先生”见他不开口,也不再搭理,转过头去向陶德解释:“我等奉了大单于之命,前来幽州与王大司马议事,完了还要前往辽东,去联络慕容部。枣将军吩咐,汝等便跟从于我,一并到辽东去……”陶德连连摆手:“小人奉了我家使君之命北上送信,既然送到了,便当返回徐州。还请先生将我等送出城外,便放我等归去吧。”卢志父也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便即睁大眼睛,紧盯着“拓跋先生”。“拓跋先生”却一摇头:“枣将军吩咐,要将汝等一并带去辽东,然后才肯放——我也不知汝等做了些什么,王大司马要派人捕拿,即便出得城外,也是幽州地界,若被擒了回去,我这不是、不是那个为德啥来着……”卢志父忍不住插嘴:“为德不终。”“拓跋先生”一拍大腿:“正是!故此暂不可纵放,汝等若想逃,我便命人封了汝等的口,绑了汝等的手,嘿嘿嘿嘿~~”——————————陶德和卢志父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接受了“拓跋先生”的“好意”,领了顶帐篷安置下来。陶德见四周无人,便埋怨卢志父道:“先生此番,可是害苦了我啦!”卢志父也不禁苦笑:“谁想这范阳还有识得我之人……”当初郗鉴推荐卢志父到幽州来,一则因为他本籍就是范阳,对于故乡的情况可能比较熟悉,相信可以利用更多的手段和渠道去游说裴宪、荀绰;二来卢志父向来胆大,又急着往上爬,应该愿意冒此风险。至于他的行藏会不会被人看破,郗道徽还真没有考虑太多——终究卢志父在临漳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才刚升任主簿,谁会在意一个小角色呢?再说了,卢志父虽丑,平常见惯了也便不以为异,郗鉴百密一疏,就没想到这人的相貌竟然那么扎眼……当然更想不到,王浚亲信大将祁弘竟然认得他,并且无巧不巧,当面撞见,还禀报了王浚。陶德问卢志父,咱们如今该怎么办?卢志父答道:“也只得暂且跟随鲜卑人往辽东去了,等脱出虎穴,再筹对策。”随即关照陶德:“卿可言我也是从徐州来的,千万休提临漳之事,拜托,拜托!”陶德眨眨眼睛:“这是为何啊?”于是卢志父就把刘、王两家间的龃龉,以及拓跋鲜卑和中山刘氏的关系,择其扼要,对陶德解说了一番。陶德皱眉问道:“先生随我到幽州来,果然是来做奸细的么?”卢志父说倒也算不上奸细,应该说是“说客”——“奉刘将军之命,本欲劝说裴、荀二公弃暗投明,归我刘氏,不想……唉,尚未来得及开口……”陶德一撇嘴:“我料先生即便说得再如何天花乱坠,也难动摇二公之心啊!”“天花乱坠”本来是释教用语,但是裴该曾经不止一次用过这个后世才有的词儿,故此陶德便记住了,还随口道出。卢志父听着不禁一愣,但大致意思,他自然能够猜得到,于是便问:“卿何以知之?”我不跟你考究词汇,光问你的想法,你怎么知道我说不动裴宪和荀绰呢?陶德答道:“我家使君常说什么君待臣如寇仇,臣待君如草芥……用人便当不疑,先生自外而来,才初见裴、荀二公,而枣将军便恐此事牵累到二公,可见王大司马素性多疑,不信任属下。既然如此,在他麾下做官,还有什么意思啊?二公若肯相弃,早便可以走啦,何必再等到先生特意跑来劝说?”对于王浚的脾气,陶德本人自然是不清楚的,但裴该通过风闻其名,以及阅读后世史书,却大致知道这位王大司马是个怎样的货色。故此临行之前,他就详细地向陶德介绍了一番,嘱咐说王大司马多疑、倨傲、忌刻,见面之后,他若有所问,你可千万要谨慎应对啊。甚至于还模拟了一番对谈情境,对于王浚可能会提什么问题,陶德应当如何回答,全都给出了预案。可是没想到王浚压根儿就不问,直接把陶德打发出来了。陶德虽然无学,并且见识浅薄,但天生就有点儿小聪明,他在裴府中听了裴宪和枣嵩的对话,判断前后因果,就此得出结论:那俩位老爷都是不肯落跑的。因为王浚对他们并不好,一般人早就应该存了离开之心,既然过去不走,一定别有理由——比方说没有可落脚处,或者怕事情败露而为王浚所害——如此想来,你再怎么游说,恐怕也没蛋用吧。刘氏与王氏不睦,天下知闻,双方隔得又不是很远,裴、荀二人若想离开王氏,最好就是投奔刘氏,倘有此心,石勒还没插在中间的时候就可以跑啦,何必等到今天?卢志父听了他的话,不禁捻须叹息:“卿所言,也似有理——果然是裴使君的部曲,强将之下,本无弱兵。”二人说了大半夜的话,这才疲乏睡去。翌日清晨启程之际,“拓跋先生”又来找到陶德,递给他一封信,说:“这是裴公通过枣将军,密遣人送来的,要汝送到辽东去——正好顺路。”陶德接过信来一瞧,只见封皮上写着:“书呈二兄大君足下,弟宪谨奉。”裴该下令各级军吏都必须要认识字,这个规矩自然也施之于身旁的部曲,乃至于奴仆,所以陶德如今已经不是盲啦,算比较高等的半盲。信封上全都是常用字,他自然能够认识,而且大致能够明了其中的含义——这是裴宪让他送信给一个叫“大君”的人,此人排行第二,裴宪称之为“兄”。裴宪是裴该的长辈,既然有命,陶德不敢不应,问题这“大君”到底是谁啊?也没有本名,也没有地址,我该上哪儿投信去才是?询问“拓跋先生”,对方也不清楚,就只好拿回来再问卢志父。卢志父想了一想,回答说:“《易经·履卦》有云:‘武大为于大君。’此人可能单名一个‘武’字。玄菟太守名为裴武,莫非是指的他么?”陶德闻言,不禁恍然大悟,说:“一定是了!”都是裴家人,让自己帮忙送封信很正常啊,只是——“玄菟在何处?”卢志父苦笑道:“范阳以西是燕国,然后北平、辽西、昌黎,过了昌黎才是玄菟……”“天爷啊,这得多远哪!”卢志父安慰陶德道:“此去慕容部,本就在辽东之北,等到了那里,距玄菟便不遥远。罢了,我也随卿走这一遭吧。”他心说从辽东折返,千山万水,自己又不熟悉路程,可该怎么回临漳去呢?若是能够恳请玄菟太守派名向导相伴,或许就比较方便一些了吧。反正我肯定要被迫走得很远的,也不在乎多走几百里地了。——————————一行人跟随着拓跋鲜卑的队伍,离开涿县,一路向东北方向行去。于路倒也无惊无险,鲜卑使者、部属不下百人,还带着战马、驴骡三百多匹,被他们裹胁在中间,想要半途落跑也是没什么可能性的——不过这只是卢志父的奢望而已,陶德倒没想着逃跑,他还得去玄菟送信呢。一千五百多里的路程,前后走了将近一个月,途中经过陶德和卢志父等人的反复窥察,套取情报,终于大致了解到了这些鲜卑人的使命。根源在去岁王浚联络辽西鲜卑段部南下,攻打石勒,结果不但战败,段末柸还和石虎约为兄弟。从此以后,段氏虽然仍旧尊奉王浚的号令,但王浚一提打石勒,段疾陆眷便即摇头拒绝。王浚心中恼恨,就卑辞重币去联络拓跋部,秘密请兵,欲待攻伐辽西。幽州东部、北部,并不仅仅只有段氏一支鲜卑部族,此外在段氏之北还有宇部,段氏之东还有慕容部,势力虽然比段氏为弱,也都有胜兵数万。王浚恐怕拓跋部远来疲惫,难以攻灭段氏,就和拓跋部前来联络的使者商议,打算说动慕容部相助——宇部和段氏的关系比较好,就不必前去碰钉子了。拓跋部的使者,便是那位“拓跋先生”,名字很简单,叫做拓跋头。他是拓跋王族出身,和代王、大单于拓跋猗卢本是亲眷,只是关系比较疏远而已。听了王浚的建议,拓跋头就表态,说都是鲜卑一族,不如我去帮大司马你联络吧,同族之间比较好说话,你只要帮忙出路费就成啊——就此才有了这趟辽东之行。再往深一层挖掘,为什么原本与中山刘氏相依如同唇齿的拓跋部会转而帮助王浚呢?并不仅仅因为王浚给出了足够的利益,更重要一个原因,是就在四个多月前,拓跋部内发生政变,拓跋猗卢为其长子拓跋六修所弑杀!还是继承人之争的老戏码,拓跋猗卢偏爱幼子拓跋比延,打算废长立幼,于是拓跋六修便悍然起兵,把老子和兄弟、庶母全都给宰了……拓跋部的政策因为大单于换了人而有所更改,从单独扶持刘琨,转而想在刘、王之争中两属取利,因此王浚遣人过来,献上大笔粮秣物资,这么一游说,拓跋六修当即便派出远房族兄拓跋头,带领使团来到幽州,跟王浚约定动兵的时间。打探清楚了这些消息,卢志父不禁慨然长叹:“拓跋背盟,诚恐晋阳难以持久……”就此起了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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