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诜说朝廷想怎么酬赏大司马的功劳?简单啊,封王、拜相、加九锡就行了。
荀邃等人闻言,无不大吃一惊,心说没想到裴该的胃口竟然这么大!祖纳注目梁允,那意思:你们算是一伙儿的,你都没想到会得着这种答案吧?那你拦是不拦哪?
梁允也自惊骇,忙道:“子羽得非戏言乎?封王大干制度,加九锡恐罹人讥,唯拜相尚可商议……”
裴诜摇一摇头,说:“君等误会我所言了。大司马所求,并非三事之一,而是封王、拜相,再加九锡。”
祖纳实在憋不住了,站起身来,愤然道:“子羽此言,果然是大司马真意么?得非欲陷大司马于不忠不义乎?!”
裴诜双眉一拧,也站将起来,说:“大司马有定国复土之功,然而爵已郡公、位至上公,除非更改旧制,以王、相及九锡加之,何以酬其重勋,而使天下人心服啊?倘若赏不配功,朝廷威望何在?天子信义何存?!”
眼瞧着两人就要呛起来,荀邃赶紧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坐下,说:“可再商议,何必口角?口角终不能成事啊。”随即望向裴诜,说:“子羽可否退一步呢?”
裴诜笑道:“此非商贾交易作价,何言退步。”不等对方再劝,他面容却又一肃,说:“君等以为大司马何如人也?清华贵冑、世代重臣,且已执国柄,行台长安,难道在乎那些虚名么?大司马所欲,不过复我旧土,杀逐胡、羯,导君尧舜,以致太平而已。辛苦逃于缧绁之间,击楫渡江,百战功成,难道是为了谋求前代罕有之封赏不成么?!”
众人闻听此言,尽皆愕然——唉,狮子大开口的是你啊,难道不是裴该的授意吗?你究竟是啥意思?
就听裴诜继续说道:“大司马尝与我等云,曩昔逃死于苦县宁平城中,但求得生,别无他望;既归江左,见诸贤因循苟且,不思匡复社稷,乃振袂而起,渡江北伐。本欲直前破胡,即便身死,亦可鼓舞后来之人,不想祖宗庇佑,连战连胜,复迎天子于长安,得为执政重臣,则自身名位已足,所思唯有国家,岂敢复生妄念?
“胡寇虽平,羯奴在东,巴贼在南,大司马每常愤愤,亦自虑不得息肩。若待天下大定,诸逆授首,马放南方,铸剑为犁,乃可辞官而归闻喜,与族人共享太平,诗酒已尽天年。即襁褓中小儿,能得带砺山河,永受朝廷世爵,衣食无忧,亦当知足矣……”
祖纳等人不禁面面相觑,不过心里都说:裴该想等平定天下后就辞官返乡?这话听听就算了,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故大司马实无私欲,仆此前所言,不过为朝廷计。若朝廷不封大司马王,拜大司马相,更加九锡,何以酬其功啊?昔刘越石在晋阳,王彭祖在蓟城,一兵一卒不能南救,尚拜大司空、大司马;索巨秀、麴忠克连战皆败,困守长安,而能开府为公;司马保断绝陇道,坑陷天子,能得相国之任;即拓跋别种,破胡一阵,可受代王之封。难道如今大司马之功不如刘、王么?其德不如司马保么?家世不如猗卢么?因何不能为王为相,并加九锡?
“则朝廷若不如此封赏,尚有何爵、何位,可酬大司马?朝廷威望何存,如何统驭天下?”
耳听着裴诜的侃侃而谈,荀邃突然间一恍惚,仿佛妻子的语声在耳畔响起——
“妾非爱财之人也,唯愿夫君尊贵,儿女康健,于愿已足。然君已晋位仆射,则仆射夫人,岂可无好头面?妾若荆钗布裙,与诸官夫人相见,岂非有损夫君与荀氏的脸面么?妾索财帛,所为夫君也,非为自身也……”
如今裴诜前后矛盾的话,与夫人之言,何其相似乃尔——大司马并非贪恋封赏之人啦,但若赏不配功,丢的是朝廷的脸面啊,这全都是为了朝廷啊,不是为了大司马本人……
然而这种话出自女子之口尚可,出自亲近之人尚可,在相关朝廷大事的谈判桌上提出来,就显得很怪异了。荀道玄本来妙解音律,擅长言谈,又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尚书,方晋尚书仆射,在座之人,他的政治经验或许仅次于梁允,但政治智慧却在梁允之上,可即便如此,仍然猜不透裴诜,或者说裴大司马的真实用意,究竟为何。
无奈之下,只得开口道:“吾不敏,子羽所言,大司马之意,还望坦诚相告吧。”我认输了,我嘴皮子耍不过你,但事关重大,还是请你直言吧,别再大兜圈子啦。
裴诜环视三人,莫测高深地一笑:“君等实不悟也。我意甚明,朝廷当封大司马王,并拜相,且加九锡,唯此才是酬功之道,处事公平,声威不墮……”说到这里,他特意顿了一下,见没人当场拍案呵斥,都伸长了脖子在等后话,这才终于翻出底牌:“唯大司马固辞即可矣。”
为了朝廷考虑,刚赏的功要赏,该酬的劳要酬,但我也明白你们的顾虑,一怕更改旧制,引发朝野异言,二怕裴该名位、声望继增,权臣之势就此牢固不拔——说不定下一步就要篡位咧!所以你们不敢给他封王、拜相,加九锡。但没关系啊,我们要的只是朝廷的态度而已,并非实授,只要裴该竭力推辞,难道朝廷还能硬把王冠啥的按在他脑袋上不成么?
这个主意,本是裴该和裴嶷、裴诜等人书信往来,商讨所得的结果,其最主要的倡议人,则是裴嶷裴文冀。按照裴该的本意,并不求朝廷封赏——反正我已经是人臣之极了,只要权柄在手,名位不堕,足矣。封王、拜相又有啥意义了?加九锡更是除了使朝野侧目,部属野心更炽外,没有丁点儿的好处。
“慕虚名而处实祸”之事,我不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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