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把一匝金线拍到苏敏儿面前的小几上,苏敏儿头也不抬,“主子刚用完膳,你不在一旁侯着,陪主子说话消食,又跑这儿来受热啊。”
徐宁在她旁边坐下来,“反正我就是一做奴才的命,这哪有主子,我就上哪伺候去。现在正屋主子嫌我在旁边碍眼了,可架不住我这一打听,这山池院的偏房里头还有一位主子,我这不就赶紧跑来伺候你了吗?”
徐宁这通冷嘲热讽说得绵里藏针,苏敏儿把手中的荷包搁到针线盒里,拿起那匝金线,放到眼前打量着,“论起做奴才的本事,山池院中真是谁也比不过你去。”
她把那匝金线往徐宁眼前晃了两晃,笑道,“当主子的都还没开口,奴才就把主子的心思揣摩得透透的,这么好的奴才,任凭哪个主子瞧见了,都恨不得抢过来使呢。”
徐宁一把抓住苏敏儿晃动的手腕,也笑道,“哟,那我得先给您这偏房主子打声招呼了。虽说我徐宁生来就是作奴才的,可奴才里头呢,也不免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就好比这宫里的大小主子们,生来已经是人上人了,但一个个地都争着、抢着去做头等主子。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头等的主子才够格儿使头等的奴才。”
“我呢,这辈子也没别的指望,就想当个头等奴才,伺候头等主子。拿这山池院来说,就是伺候正屋主子,伺候能穿着大红袍子、坐上八抬十六抬的轿子走正门进来的主子,可不伺候那些穿粉着绿的、走偏门的、抄小道的偏房主子、末等主子。”
“您也别叨咕奴才们势利眼,您细想想,且不说这末等主子使不使得上头等奴才,就是使上了,这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外人看着,倒觉得您这当主子的不尊重,您说是不是?”
徐宁似笑非笑地说完这通话,见苏敏儿神色如常,并未露出难堪来。他一把放开了苏敏儿的手腕,却听苏敏儿道,“那你是觉得咱们主子不够格儿使你这‘头等奴才’,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末等主子’?”
徐宁一怔,苏敏儿轻笑道,“徐宁,你就是‘四书’读得太多,读得都以为自己能当个男人了。”
徐宁听了这话,伸手就往苏敏儿身上狠狠地拧了一把,冷声道,“我是当不成男人,可你也别以为我就没法子治你这个女人了。”
苏敏儿嗳呦一声,求饶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想治我,哪还用想法子?你往我的走道儿上放颗芝麻粒儿,我就能摔个大跟头。”
徐宁收回手,听苏敏儿继续说道,“先前你让我读‘四书’,‘四书’开篇就是《中庸》,《中庸》原属《礼记》第三十一篇,我便又去翻了翻《礼记》,读到《礼记》中的一篇《昏义》。”
苏敏儿说到这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心里许是在想我不配读《昏义》,我坐不上八抬十六抬的轿子,也走不了正门,但你这做不成男人的既读了‘四书’,我这走偏门的与你论一论《昏义》,也不算有辱斯文罢。”
徐宁想张口,被苏敏儿看了一眼,闭上了嘴,苏敏儿接着道,“《昏义》以男女昏礼为礼之本也,‘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
徐宁点头,“《中庸》亦有云‘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
苏敏儿道,“可见,这君臣、主仆,与夫妇、男女是一个道理。”她笑道,“什么‘头等主子’、‘末等主子’,也就是我们奴才会这样分。主子们眼中,奴才就是奴才,断没有‘头等奴才’、‘末等奴才’的说法。”
徐宁道,“自古文人就爱拿后妃比君臣,你却拿夫妇比主仆,倒是新鲜。”他拨弄了两下针线盒里的东西,“不过你必然知道,凭这几句话,是说不动我的罢。”
苏敏儿道,“我并没有想说动你,我只是劝你,‘四书’读得太多,也该去看看‘女四书’。”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别提‘四书’上的大道理,就按民间的说法,也有‘宁娶寡妇,不纳改嫁’的俗语。那蕃奴即使有几分本事,就凭他说的那句‘只求得侍明主’,也绝不值主子冒这么大的险。”他顿了一顿,低声道,“我也见过他了,说真的,他现在这下场,是他自找的,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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