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承恩殿。
朴丽娥望了一眼窗外渐渐变暗的天色,颇有些无奈地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太子道,“殿下,奴婢该告退了。”
太子道,“孤与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他笑了笑,挥手遣人点了两支红烛搁到了中间的小几上,“难道,你今日另有佳约吗?”
朴丽娥低了低眉,轻声道,“除了殿下,奴婢不敢与他人有约。”
烛光下,朴丽娥的脸被映亮了半边,微黄的光色投在她的面上,照得细细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太子看了朴丽娥一会儿,突然伸过手,重重地拧了一下朴丽娥的脸,接着哈哈一笑,“孤真想绞了你的脸。”
朴丽娥的脸红了,她知道太子说的是汉女出嫁时的一种习俗,新娘要由‘全福妇’将脸上的绒毛绞干净,以示吉祥。
这习俗还有另一个称呼,叫“开脸”。
朴丽娥深深地低下了头,学着汉女表现女子应有的害羞与矜持,太子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上传来,这回他语气轻柔,好似那红烛下闪烁的光影,“绞了脸,你就只能待在孤的身边,只能跟孤一个人说话了。”
不知怎的,朴丽娥听了这话,心头蓦地一跳,接踵而至的是莫名的恐惧感,化成冷汗在背脊上弥漫开来,她不觉微微抬起了头,却见太子神色如常,只是望向她的眼神多添了三分温柔。
太子见朴丽娥看了过来,对她又笑了笑,接着垂下眼帘,道,“莫慌,孤同你玩笑呢,你知道孤,孤是最不喜欢勉强人的,上回你说不敢要孤赐的纨扇,孤不就遂了你的愿吗?”太子说着,抬起了眼,“你若有约,现在告退也无妨,孤不生你的气。”
朴丽娥看了太子一眼,后背的凉感慢慢淡了下去,她抿嘴笑了一下,指了指几上的两支蜡烛,“奴婢初见殿下时,殿下也点了这样的红烛呢。”她的脸又红了,“殿下有心,奴婢如何能不应了殿下的‘约’?”
太子闻言便笑道,“就是这样,”太子说着,又遣人去拿棋盘,再转回头,道,“你能看懂孤的心思,真是难得。”
朴丽娥听了,不觉又是微微一凛,她顿了顿,低眉道,“谢殿下夸奖。”
说话间,棋盘摆上来了,两人猜了子,是太子先下。
太子一边往棋盘上摆棋子,一边道,“孤有日子没同你下棋了。”
朴丽娥跟着摆了一颗,口中应道,“是啊。”
太子下了第二步,“孤记得,上一回与你下棋时,还议论过前秦宣昭帝呢。”
朴丽娥一边下,一边回道,“是,奴婢记得。”她顿了顿,把话题悄悄转了个弯儿,“前秦与辽国一样,是一个疆域广阔,境内民族众多的大国,”她朝太子温婉一笑,“若是宣昭帝采用殿下的‘少数民族’政策,或许就不会惨败于淝水之战罢?”
太子拈起一颗棋子,悠悠道,“对于前秦来说,‘少数民族’政策还不够。”他轻轻地把棋子搁到了棋盘上,“大辽之所以能顺利地‘一国两制’,是因为它的疆域横跨农、牧两大经济区域,在占有燕云、辽南等大片农业土地的同时,大辽的政治中心却长期保持在北方草原。从整个国家的经济与文化角度来说,大辽的农耕与游牧比重旗鼓相当,任何一方都不是另一方的附属品。”
“而前秦则不同,极盛时,它东极沧海,西并龟兹,南包襄阳,北逾阴山,史称‘关陇清晏’,它的经济与政治中心是北方的传统农业区,宣昭帝崇尚儒学,奖励文教,任用汉相,正是为了统治农业文明为中心的大片疆土。”太子又落了一子,微微笑道,“如此一来,仅将外族定为‘少数民族’,于治国安邦上来说,当真是杯水车薪。”
朴丽娥落了一子,抬头笑道,“殿下必定想出更高明的法子了罢?”
太子微微一笑,一边端详着棋盘上的局势,一边随口道,“依孤看来,这也简单得很,”他落了一子,“宣昭帝只要将治内的外族人先定为‘少数民族’,然后再给这些外族人划定‘自治区’,就能解决前秦的民族问题了。”
朴丽娥一怔,“‘自治区’?”
太子点点头,“是啊,除了氐族,都划定各自的‘自治区’,譬如‘汉族自治区’、‘鲜卑族自治区’、‘乌桓族自治区’,诸如此类。”
朴丽娥疑惑道,“可前秦的广阔疆土,都是氐族人从其他民族的人手中掠夺来的,让他们按民族划分自治,岂非养虎为患?”
“昔年宣昭帝统一北方后,曾实行‘徙民政策’,将关东被征服的鲜卑、乌桓、丁零等族十万户徙至关中,充实近畿,便于控制;又将关中的氐族十五万户移至关东,分置于各要镇,用以加强控制新征服地区的人民。然而,此举却分散了氐族内部的力量,移居关中的各民族更成了前秦的心腹大患啊。”
太子道,“这正是宣昭帝治国的谬误之处,这种类似古时分封诸侯似的管理模式,是无法统治外族人的。”
“或者,换句话说,在当时的经济条件下,外族人本来就是无法被氐族人彻底统治的,因为民族之间的文化、风俗与生产方式各不相同,而氐族人作为统治阶级,自然会有‘压迫’与‘剥削’的行为出现。”
“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维持被征服民族区域的统治模式,以‘尊重少数民族风俗习惯’的名义,实行‘自治’。”太子温声笑道,“只要维持氐族人在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同时慢慢让‘少数民族’内部主张和平统一的‘新贵族’取代主张恢复故国的‘旧贵族’,氐族就能对庞大人口数量的外族人,进行相对平稳的统治了。”
“一旦‘新贵族’上台,氐族统治者只须给予经济上少量的好处,让其在‘自治区’内有一定的权威,同时夺其兵权与税权,文化上贯彻儒学,并实行科举选才,就能慢慢把持外族‘自治区’内的话语权了。”
朴丽娥怔了怔,低头复落下一子,没应声。
太子继续道,“自然了,真正的情形或许没有想象得这般顺利。昔年后燕世祖在前燕故国时,因军功盖世而受到可足浑氏与叔兄的猜忌,无奈与子出奔前秦。宣昭帝宽厚纳之,淝水之战后,却惨遭其背叛,”太子漫不经心地又落了一子,“可见,鲜卑慕容狼子野心,素性刁毒,对于这样即使扶持‘新贵族’上台也无法把控的民族,只能一举杀尽,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朴丽娥轻声道,“殿下,后燕世祖之所以会背叛前秦,起因是王武侯设下的‘金刀计’呢。”她低眉道,“王武侯是嫉恨后燕世祖受到宣昭帝的宠信,又见其材高功盛,才设下此反间计,意图取其性命,后燕世祖是无罪被疑,彼时未有异心。殿下,您说慕容氏刁毒,却不提王武侯的猜疑,可是有失偏颇呢。”
太子道,“王武侯难信后燕世祖,也是情理之中。鲜卑人生性骁勇,犹如雄鹰,饥则附人,饱便高飏,若遇风尘之会,必有陵霄之志。”太子说着,伸出手,抬起朴丽娥的下巴,朝她悠悠一笑,“惟宜之计,便是急其羁靽,绝不可,任其所欲。”
太子的手劲不大,朴丽娥微微一挣便可摆脱,但她却连垂下眼帘都不敢,只能顺势与太子对视。太子的眼神在烛光下显出一种别样的凌厉来,看得朴丽娥心头一颤,她手一松,“啪”地一声,手中的棋子落到了棋盒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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