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一事,”安懋从旁拿过一本折子,“上邶州刺史罗蒙正两天前给朕写了封折子,说上邶州经略使谋反一事多系他人诬陷,起因是上邶州征役艰难,乃至地方官员不得不转卖投献土地以清查人口,此举引起乡间胥吏的不满,才导致今日情形。对此说法,”安懋看向文一沾的目光中带有些许探究,“文卿如何以为?”
文一沾微笑道,“臣不敢说。”
安懋笑着反问道,“有何不敢?”
文一沾道,“此奏章中,上邶州刺史提及征役、投献、胥吏等地方事,臣从未担任地方官,又从未与上邶州官员有过往来,如何能信口置评地方治事?”文一沾顿了顿,笑着补充道,“臣蒙恩任此案制勘官,力所能评,不过上邶州经略使有无谋反事实,除此之外,臣皆不敢随意议论。”
安懋笑道,“文卿通权达变,哪里是‘不敢’,是‘识时务’而已。”安懋一边说,一边翻开面前的折子,“不过罗蒙正所言,也有一定的缘故。盛德宗时,朕尝于蒲州任地方官,蒲州与元昊相邻,当地百姓笃信佛教者众多,乡间竟因有俗语曰‘打杀乡胥手,胜斋一千僧’。因此,朕心里清楚,地方胥吏为非作歹,凌官欺民者比比皆是,罗蒙正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安懋垂着眼,似乎是在看折子上的字,“朕登基之初,亦想整顿吏治,还乡间百姓一个清明世界,但至光启二年时,朕发现,”安懋抬起眼,“朕其实不比德宗英明,德宗无能为力的事,朕亦是束手无策。”他看向文一沾,“文卿从琅州地方上来,又是士大夫,可知朕为何所恼?”
文一沾微笑道,“圣上是为‘稳定’所困,为‘维稳’所恼。昔年大秦强盛而亡,正是因为秦始皇以‘国法’直控乡间所致,大秦乡间唯法独尊,百姓却困于‘暴政’而不得脱。陈隐王起义,正是一次胥吏阶级对中央集权的反扑,圣上如今所苦,是自汉以来千百年之吏治痼疾,圣上无须为此耿耿于怀。”
安懋道,“正是此理,”他对文一沾笑道,“文卿似乎很懂‘维稳’之道。”
文一沾低了低头,“臣不懂‘维稳’,但臣明白‘稳定第一’的道理。”
安懋道,“是啊,”他复垂下眼,去看手上的那份折子,“从古至今,能称作‘皇帝’的,也只有秦始皇了。汉高祖倜傥疏达,奋剑而取天下,昔年率军入关中时,于吏治事上,也不过‘约法三章’而已。”
“自是之后,君主之权皆有分寄,西汉与宰相、外戚共天下;东汉与宦官、名士共天下;大唐与后妃、藩镇共天下;大宋与富民、士大夫共天下,而我朝,”安懋抬眼,看向文一沾,“我朝又与何人共天下?”
文一沾道,“本朝与胥吏共天下。”
安懋慢慢合起了罗蒙正的折子,对文一沾笑道,“文卿答得好。”
文一沾倾了倾身,“臣不该答。”
安懋问道,“为何不该?”
文一沾道,“臣现下虽为士大夫,可于琅州家中时,亦是圣上‘寄权’之受利者,故而,臣不该答圣上此问。”
安懋笑了起来,“文卿是该避嫌,不过朕此番召你前来,也正是此缘故,文卿不必再避嫌。”安懋说着,伸手点了点罗蒙正折子的封皮,“朕是疑惑,这让地方官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究竟是何人所出?”
文一沾道,“圣上不妨直接询问罗刺史。”
安懋淡笑着摇了摇头,“罗蒙正在这封折子里语焉不详,便是想把此事推到那纪鹏飞头上,朕此刻就是立即遣人去上邶州查了,得到的也是这个结果,又何必多费一份力呢?”他似笑非笑道,“他们总是不记得,朕是个做过地方官的皇帝。”
文一沾道,“圣上既不信罗刺史,臣处定襄,却也不知上邶州情形,恐怕无法为圣上分忧。”
安懋道,“你是不知道,但,”安懋加重了语气,“那纪鹏飞知道。”
文一沾一怔,就听安懋继续道,“朕觉得,那纪鹏飞知道,但有人不想让他说出来。”他看向文一沾,目光灼灼,“这便是文卿此次担任制勘官的另一重任,朕想知道,究竟是谁出了这个转卖投献土地的主意。”
文一沾立刻应了下来,随即又道,“既然有人不想让那纪鹏飞说出来,圣上务必得小心……”
安懋打断道,“无妨,朕未宣判前,那纪鹏飞必定性命无虞。”他笑了一下,不冷不热道,“文卿,朕实在是好奇此人面目,此人手段之凌厉狠辣,甚至远胜朕昔年为宰执之时,朕想知道,此人究竟为何人所用?”
文一沾应声道,“臣谨遵圣命。”
安懋道,“甚好。朝廷去邪与疆场除寇无以异也,望卿不负朕命矣。”他顿了顿,又着重补充道,“另外,‘稳定第一’,望卿谨记。”
文一沾道,“臣明白,胥吏虽顽劣,但不过是求财索贿而已,万不至于通敌卖国。”
安懋道,“不错。其实,朕心里清楚,”安懋说着,轻轻拍了拍罗蒙正的折子,“胥吏之佼佼者中,也有不少可取之材。昔年赵普习吏事,寡学术,却能辅佐宋太祖谋以定国,乃至三度拜相,眷蒙两朝,宋太宗尝手诏其云‘开国旧勋,惟卿一人,不同他等’,可见其宠遇之深。但自宋太宗伊始,便严禁胥吏应举,以俗吏冒进窃取士名为祸之端也。”安懋笑着问道,“文卿可知,宋太宗为何颁此策?”
文一沾道,“臣以为,宋太宗因以晚唐‘安史之乱’为鉴,故而严禁胥吏入取科名。昔年牛贞简公以朔方节度使之职入朝为相,张文献公劝谏无果,藩镇将领始涉中央政权。李晋公逝后,杨国忠无力抗衡藩镇势力,终致安禄山兵变,晚唐‘牛李党争’亦自其端。故而,宋太宗对胥吏阶层再三打压,严加防范,形成有宋一朝儒、吏分流的政治格局。”
安懋道,“是啊,昔年唐玄宗不纳张九龄忠言,以为张九龄因出身讥讽牛仙客为刻薄,最终导致盛唐凋零。如今朕登大位,亦须以唐、宋故事为鉴,”安懋拿起罗蒙正的折子,朝文一沾扬了扬,“这孰轻孰重,文卿要把握得当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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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公书判清明集》俗语云“打杀乡胥手,胜斋一千僧”。推司枉法受财,出入生死,其为害何止如乡胥而已,配两推吏,胜似斋一万僧,何必缁黄设醮设斛,方可请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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