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这仗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儿子以为,”周胤微侧坐着,仍是习惯性地低着头,“父亲不该在这时表明立场。”
周胤微说完,又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即使低着头,又垂着眼帘,他依然有意识地尽量别开目光,看向自己右脚边的一小片阴影上。
周惇道,“我知道。”
周胤微道,“再者,三皇子曾经在圣上面前明确说过,‘辎重三之一,因须征民夫十数万,一旦发兵,后方将难以为继’。如今,果真应了三皇子的话了,父亲此刻再让御史上疏说徭役过重,岂不是打了圣上的耳……”
周惇打断道,“我说,我知道了。”
周胤微闭上了嘴。
周惇瞥了他一眼,翻开书桌上原本搁着的一本折子,“圣上是仁善人。”
周胤微默然不语。
周惇道,“而且,徭役确实苛重,”他抬起头,看着周胤绪的侧脸,“有道是,‘人主自臧,则众谋不进’,矫人主之非为卿大夫之本责,更何况,圣上从不是‘自贤’之君。”
周胤微道,“父亲说得是,国非家也,国君虚怀若谷,乃得天下治矣,若是‘贤之则顺而有福,矫之则逆而有祸’,长此以往,岂非国无类乎?”
周惇笑了起来,“好一个‘国非家也’,臧隐,你难得同我这么说话。”
周胤微一怔,就听周惇继续道,“你与你大哥,真是越来越像了。”
周胤微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没作声。
周惇道,“‘夫不察事之是非,而悦人赞己,暗莫甚焉;不度理之所在,而阿谀求容,谄莫甚焉’,若是人人都‘阿谀求容’,圣上又如何作得明君呢?‘君暗臣谄,民不与也’,这道理,你也不须我再讲一遍了罢。”
周胤微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沉默了片刻,道,“父亲现下看的,是大哥的折子吗?”
周惇不由抬起了眼,只见周胤微垂着头,目光似聚焦在一个虚无的点上,“是大哥的请罪折子罢。”他说着,身子又往旁边侧了侧,“父亲是为了大哥,才想上这道折子罢。”
周惇敛起了笑容,“从琅州到定襄的路可长着呢。”
周胤微淡淡道,“大哥一听到消息,便与同僚商议,极力斡旋后,连夜写了折子,用军马发八百里加急送到定襄,大约就是这时候罢,父亲该收到了。”
周惇的下巴绷了绷,“你知道的可真仔细。”
周胤微道,“大哥自小就人缘好,众人都愿意同大哥交往,大哥能与琅州同僚相处融洽,并不稀奇。”
周惇笑了笑,“你哪是在说你大哥人缘好,你是在说,你大哥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全是靠我的名头,凭我周旋,否则,现下他连半分进退的余地都没有了,对不对?”
周胤微又闭上了嘴。
周惇等了片刻,没等到周胤微的回话,他又抬起头去看周胤微,映入眼帘的,是周胤微沉默的侧影。
周惇忽而意识到,周胤微不回话,是因为从刚才到现在,他都低着头,根本没见到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没察觉到自己的表情变化,周胤微听到的,只是自己平静的语调罢了。
周惇刚想开口安抚一二,就听周胤微道,“父亲,无论如何,您都不该上这道折子。”他顿了顿,着意补充道,“无论是为谁,都不该上。”
周惇道,“若是为了你呢?”
周胤微一滞,随即斩钉截铁道,“即使此刻作瑁梁少尹的是儿子,父亲也不该为此冒险。”
周惇道,“仕途为‘显’途,亦是‘险’途,本就是,该冒一点儿险的。”
周胤微的嘴唇颤了颤,没应声。
周惇道,“我召你来,是想问你,你认为,此事由谁上参最好?”
周胤微道,“殿中侍御史葛行衡。”
周惇不置可否道,“葛执均不是还在养伤吗?”
周胤微也不辩解,只是反问道,“不知父亲中意何人?”
周惇道,“我在想,”他的语气里带有明显的犹豫,“这道折子,如果让陶靖节来上的话,效果会更好一些。”
周胤微的身形动了动,往周惇的方向侧过来了一点。
周惇道,“上回他为徐知让受笞的事鸣不平,圣上留中不发,我便想,或许,此次事件,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个难得的良机。”
周胤微嗫嚅了一下,道,“他若愿为天下百姓说句话,也无人去拦他。”
周惇道,“是啊,他若不愿,也无人会去勉强他。”
周胤微道,“父亲为大哥,真是费尽了心血。”
周惇笑道,“我方才说了,若是此刻作瑁梁少尹的是你,我也会让人上这道折子。”
周胤微道,“但儿子不会让父亲冒这样的‘险’。”
周惇又笑道,“你倒自信。”
周胤微的睫毛颤了颤,“父亲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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