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鹏飞在制勘室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辰时一刻了。
纪鹏飞的身上还穿着官服,只是没着官帽也没戴幞头,他显然比文一沾更困倦些,但此刻明晃晃的晨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闭不上眼。
过了片刻,门外便传来窸窸窣窣的走动声,以及零星的说话声,又过了好一会儿,制勘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名御史台的小吏引着三位制勘官和一位监勘官走了进来。
纪鹏飞见到这五人时,依旧神色淡漠,只是按照例定程序与几人互相见了礼,又互通了职位姓名。
文一沾这回没坐在中间,而是坐到了最右边,徐安就坐在他的右前方,与那名御史台小吏共坐一桌。
坐在中间的是向和畅,最左边的是姚世祉。
文一沾坐下来后便铺开了纸,又拿清水浸软了墨,一边匀力研着,一边朝屋内众人笑道,“此次,圣上特命我作此记录,圣命所托,不敢有负,诸位说话时且慢些才好。”
屋内几人均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知晓此事一般,那名御史台的小吏倒想说些什么,被旁边的徐安拉了拉,便立即明白过来,转而低头继续作录。
文一沾拿起笔,蘸饱了墨,刚想开口,便听坐在对面的纪鹏飞开口道,“文大人,圣上为何命你作录?”
纪鹏飞的声音有些低哑,像嗓子里被灌了把沙子似的。
文一沾不答,只是低头录着纪鹏飞的这句话。
纪鹏飞自答道,“圣上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且为保我性命,才特命文大人作录的罢。”
纪鹏飞说这话时,容色平静无波,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给他略微苍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向和畅和姚世祉都不接话,未几,文一沾开口道,“非也。”他伸手蘸了蘸墨,轻描淡写道,“不过是圣上以为我的字好罢了。”
纪鹏飞道,“作制勘记录须得笔动如飞,文大人的字写得再好,作起录来,也不如御史台的小吏得心应手,文大人以此话搪塞,难不成是心虚么?”
文一沾停下笔,抬起头朝纪鹏飞笑了一下,“纪大人若以为我作不得录,此刻我便同徐侍监出了这制勘室,求人往宫里去递话,待得了圣上手诏明旨,我再回此处行勘问记录之责,纪大人以为如何?”
纪鹏飞的脸色微沉,向和畅不动声色,姚世祉眼神闪烁,徐安接道,“文翰林若想遣人进宫传话,尽管吩咐便是。”
纪鹏飞看了看另外两人,朝文一沾扯了扯嘴角,“圣上都以为文大人的字好,我如何能说文大人作不得录?我不过是好奇,文大人惯写的是哪种字?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都是一种字吗?”
换成平常的制勘案件,纪鹏飞这么问,早被制勘官喝止了,但这回,向和畅与姚世祉都默然不语,并没有要打断的意思。
文一沾复拿起笔,将纪鹏飞刚才的话记了下来,尔后一边写,一边答道,“我惯写的是正楷,现下作录用的也是正楷,今番作录,与平日写时,用的是一种字。”
纪鹏飞道,“我与文大人尚无交情,未曾见过文大人的字,却不知,文大人的正楷比之‘颜柳’如何?”
文一沾道,“‘颜筋柳骨’,我实不敢比。”
徐安开口道,“文翰林谦虚,圣上尝赞文翰林的字颇有‘柳体’风范呢。”
纪鹏飞笑了一下,“柳少师之书本出于颜,于遒劲中而能自出新意,故能自名一家。圣上既如此称赞,想来,文大人的字必是端庄雄秀,饶有筋骨。”
文一沾道,“对,因此,纪大人大可以放心,我今番作录,用的也是这样的字。”
纪鹏飞道,“学书自当‘形神兼具’,愿文大人录写之字,亦具‘颜柳’风骨。”
文一沾道,“这是自然。”
这时,姚世祉开口道,“有道是,‘学书当学颜’,颜鲁公书法卓绝,其人亦是一身凛然正气,昔年安史之乱时,反贼斩卢贞烈公之首,并将其首传至平原郡示众,颜鲁公见其首血流满面,不敢以衣拭血,而亲自用舌舔净,真可谓是铁骨赤心。”他转头朝文一沾笑道,“文大人作录时,可要仔细‘意在笔中行’啊。”
文一沾一边写,一边半开玩笑道,“仔细归仔细,可现下要摆一颗‘血头’在我面前,我可伸不出舌头啊。”
纪鹏飞扬了扬眉,“姚大人在暗指我为安禄山吗?”
姚世祉微笑道,“纪大人多心,安禄山为杂胡,纪大人却是实打实的汉人,我怎么会拿安禄山来比纪大人呢?”
纪鹏飞眯了眯眼,像是被窗外的阳光刺了一下,“是么?或许是我多心,”他的视线扫过屋内众人,“我还以为,姚大人方才是在意指东郡有卢子良一般的误国奸相呢。”
姚世祉笑了笑,转头对文一沾道,“文大人可得替纪大人记上这一笔‘挑拨离间’啊。”
文一沾伸手蘸了蘸墨,笑道,“记上了,记上了,”他复低下头去,“不过纪大人挑拨,应算作纪大人的不是,姚大人何必将‘离间’之言宣之于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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