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沾又一次搁下了笔。
徐安站了起来,向屋内众人行了半礼,“纪大人,可容我说一句?”
纪鹏飞沉着脸,没应声。
徐安兀自笑了笑,道,“纪大人,我侍从圣上多年,虽尚不敢妄测圣意,但有一点,我是笃定的,”他又笑了一下,道,“圣上是古往今来少有的明君圣主,断断不是袁本初那般多端寡要、忌克少威的‘一时之杰’。”
纪鹏飞微微侧过了脸。
徐安见状笑道,“圣上若得一‘田丰’,是绝不会将他胡乱关押起来的。”
纪鹏飞慢慢开口道,“我不如田丰多谋,徐侍监的这个例子,举得似乎不太恰当。”
徐安淡笑道,“纪大人是没听明白我的意思。”
纪鹏飞道,“我听明白了。”他转回脸,“昔年田丰因言被杀,并非是其所言有误,而是袁本初心胸狭隘,如今圣上英明,即使我直言犯上,圣上亦将宽厚纳谏,对不对?”
徐安道,“对,因此,纪大人不必有所顾忌。”他顿了顿,着重补充道,“圣上实非袁本初,纪大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就是,圣上是从不会与臣下计较对错的。”
纪鹏飞笑了一下,“徐侍监说的是,”他着意看了一眼文一沾,文一沾垂眼在看卷宗,“可我顾忌的,远远比圣上所顾忌的要多得多,所以,即使圣上不与我计较,我自己心中,却是要计较一二的。”
徐安敛起了笑容,“纪大人,您若这么说,现下就是在同我计较了。”
纪鹏飞站了起来,朝徐安行了个礼,“不敢,”他直起身,微笑道,“即使我当真下定决心去认真计较起对错来了,也万万不敢与内侍监大人计较。”
徐安脸色微变,文一沾轻轻咳嗽了一声,开口道,“纪大人,话别说得太过了。”
纪鹏飞微笑道,“文大人若认为我话说得太难听,何不将我的‘难听话’记下来,呈给圣上知道?”
向和畅笑道,“纪大人打的好主意啊,”他转头对文一沾道,“文大人可要仔细,别上了纪大人的当了。”
徐安的脸沉了沉,转而又堆起了笑容,对文一沾道,“是啊,文大人若当真将此话记了下来,呈予圣上阅得,圣上绝不会说纪大人的半点不是,而会将此话,认作是纪大人的情急之言,反倒会以为是我仗势欺人,擅用职权诟辱朝廷命官呢。”
文一沾朝两人分别笑了笑,又圆场道,“纪大人是无心之言,圣上日理万机,我断断不会拿此话去叨扰圣上。”
纪鹏飞道,“文大人不必替我说话,”他朝徐安微微一笑,“徐侍监侍从圣上多年,绝非是同寻常内侍一般的……”
文一沾打断道,“我没为纪大人说话,我是在替徐侍监抱不平。”
纪鹏飞看看徐安,又看了看文一沾,道,“是么?”他微笑道,“我不如文大人八面玲珑,因此才会错了意,文大人可别往心里去。”
徐安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这时,姚世祉笑了一声,开口道,“其实,徐侍监大可不必踟蹰,方才纪大人已然招供了,那转卖投献土地的法子确实是纪大人出的,那么……”
向和畅接口道,“姚大人,徐侍监是圣上亲命的监勘官,审理此案时,与你我平级,你怎可将徐侍监作一般内侍使唤呢?”
姚世祉道,“向大人难道没看出来?纪大人是想‘各个击破’,挑拨我们相斗起来,好让他编了可脱罪的口供去欺君罔上。依我说,不如先将方才的口供呈予圣上,恭请圣裁便是。”
向和畅淡淡道,“姚大人再说下去,就真中了纪大人的计了。”
姚世祉一滞,越过向和畅,向文一沾问道,“文大人以为呢?”
文一沾微笑道,“姚大人,我们进制勘室还不到半个时辰,我面前的录本上连一句纪大人的准话都没有,如何能向圣上交差呢?”
纪鹏飞看着面前三位制勘官相争的情形,笑着慢慢地坐了下来。
徐安瞥了纪鹏飞一眼,道,“是啊,文翰林的录本与御史台的不同,要格外谨慎才好。”
徐安一边说着,一边也坐了下来。
向和畅看了徐安一眼,转而重新面向纪鹏飞,微微笑道,“纪大人倒颇有昔年李太白的风采啊。”
纪鹏飞冷冷道,“向大人是在暗指我一副‘穷相’吗?”
向和畅道,“非也,只是纪大人的言行举动,让我不由忆起李太白的绝笔词作《临路歌》了。”他顿了顿,随口吟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纪鹏飞挑了挑眉,接口道,“‘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向和畅微笑道,“纪大人,仲尼已亡矣。”
纪鹏飞一怔,随即一改往日谦卑的模样,露出少有的挑衅神情,“李太白诗作中以‘鹏鸟’自喻之词甚多,譬如,我素爱《上李邕》中的那一句,‘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他随口吟着,又朝向和畅笑了一笑,“李太白诗赋境界深远,寻常人怕是体悟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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