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
“关于工部科买一事的折子,”周惇垂着眼帘,温声问道,“你觉得,该怎么递得好?”
周胤微仍像之前一样侧身坐着,低着头,“父亲心中自有决断。”
周惇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周胤微,又垂下眼帘,去看放在案上的文章,“圣上对于你评述科买的文章大为赞赏,我想你心底必定早有了主意,因此特意问一问你。”
周胤微道,“儿子的文章,都是父亲指点的。”
周惇抬起了眼。
周胤微道,“圣上赞赏的,是父亲。”
周惇静静地看了周胤微一会儿,往后一靠,道,“你要与我置气到什么时候?”
周胤微的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周惇道,“你说个时限罢,”他淡淡道,“你说出来,我便耐心侯着,待你不生气了,我们再一齐商议事体。”
周胤微默然片刻,道,“儿子没有生气。”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更不敢与父亲置气。”
周惇轻轻叹了口气,刚想再说些什么,就听周胤微继续道,“儿子是好奇。”
周惇道,“好奇什么?”
周胤微道,“儿子好奇,父亲为何不立时处置了杜韫玉?”
周胤微说这话时,声线平稳无波,整个人依然一动不动地低着头,侧坐在书房的一块阴影里。
周惇闻言,也不生气,反而还笑了一下,“臧隐,”他唤了一声周胤微的字,“你是明白我的,在我看来,杜怀珠无心要杀纪鹏飞。”
周胤微道,“是,儿子明白。”
周惇道,“那么,我若因此处置了杜韫玉,岂不是滥杀无辜?”
周胤微道,“儿子明白父亲,但不清楚大哥。”
周惇道,“你不清楚,无妨。”他淡然道,“反正,我是清楚的。”
周胤微道,“是。”
周胤微应完声,身子一动,悄然无息地站了起来,转向周惇的方向行了个礼,“父亲既然公务忙碌,儿子便不打扰了。”
周惇没有出言阻止,而是淡笑道,“唔,那你的这篇文章……”
周胤微直起了身,接口道,“既受父亲指教而成,自然当是父亲的文章。”
周惇的笑容渐渐地淡了下去。
周胤微复行了一礼,“儿子告退。”
说罢,周胤微往后退了两步,尔后折转过身,往书房门口走去。
这时,周惇忽然唤道,“胤微。”
周胤微停住了脚步,他仍习惯性地低着头,颈子那儿像突出来一块似的。
周惇看着周胤微略有些佝偻的背影,一时竟说不出话。
未几,周胤微道,“父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周惇抿了抿唇,道,“如今,连我喊你,你都只应声,不回头的么?”
周胤微道,“儿子不敢回头。”
周惇道,“为何?”
周胤微道,“儿子生而有异貌,若陡然回视,只怕父亲看花了眼,因此厌恶儿子。”
周惇道,“怎么会呢?”他淡淡道,“你生得什么模样,自小我就知道,如何会看花了眼呢?”
周胤微折转回身,“儿子是恐怕,父亲今晚梦见‘三马食槽’。”
周惇浅笑了一下,语带调侃道,“倘若我果真梦此情景,岂非‘我之不幸,汝之大幸’?”
周胤微一怔,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来,见周惇正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不禁心下一热,道,“父亲说笑了,”他行了一礼,直起身后,亦语带调侃地回道,“如今是光启八年,而非‘黄初八年’也。”
周惇笑了起来,“是啊。”周惇说着,看着周胤微不觉弯起了的眉眼,又温声道,“臧隐,其实,你的相貌生得很好。”
周胤微一愣,尔后逐渐敛了笑容,又慢慢低下头去,“……是,父亲从不是滥杀无辜的人。”
周惇闻言一怔,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周胤微转而接上了先前的话题,“父亲,儿子以为,工部的折子,还是慢些递得好。”
周惇不置可否,“为何?”
周胤微道,“纪鹏飞一案余波未平,如今又正值征收秋赋,新令初颁,地方众官惴惴不安,即使父亲想借此查整徐氏,也不宜在此时生了事端。”
周惇垂眸又去看桌上的文章,“你作此文,却道此言?”
周胤微道,“此文,是儿子作个圣上看的;而此言,”他郑重道,“是说给父亲听的。”
周惇道,“你的心思,我不是不明白,只是,”他淡然道,“‘敌不可易,时不可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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