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心下一缩,顿时警觉了起来,“是么?”他放轻了声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没听过这曲儿……”
安文笑道,“此曲为昔年景桓侯为讨寇校尉时所作,景桓侯勇而有气,远击匈奴,斩首十馀万级,益封万五千户,於是志得意欢,遂成此曲。”
王杰心中更加确定安文是在借故试探,他想了想,只喏喏应道,“是啊,景桓侯战功卓绝,可敬可叹。”
安文道,“却可惜,景桓侯早逝,霍哀侯亦是天不假年,就连霍子孟,”他顿了一顿,道,“也是身死族诛,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王杰闻言,皱了皱眉,轻声道,“霍氏是谋反遭诛,二哥为何……以其字称之?”
安文一怔,就听王杰认真道,“昔年汉宣帝因戎狄宾服,乃思股肱之美,故图画诸功臣一十一名于麒麟阁,法其容貌,并署其官爵姓名,而独霍光不名,唯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候,姓霍氏’而已。”他抬起头,看向了安文,“即使二哥尊荣景桓侯昔年所立之赫赫战功,也应以其后汉平帝所封‘博陆候’名之,如何能称之以字呢?”
安文笑道,“四弟说得不错,是我一时疏忽,”他微笑着朝王杰问道,“看来,四弟已是读完《汉书》了罢?”
王杰想了想,答道,“略读过一些,”说罢,他又谨慎地补充道,“若说读完,却不尽然,‘前四史’虽名载史,然博大精深,可读可思之处太多,如今我读是读了些,但依旧不敢算‘读通’,更不能说‘读懂’。现下与二哥议论汉时故事,必定口出妄言,惹人笑话,二哥可要多多担待啊。”
安文摆了摆手,笑道,“哪里的话,”安文说着,笑容变得有些微妙,“我在四弟这个年纪的时候,连《论语》都未读全呢。诸兄弟中像四弟这般早慧的,亦唯有太子而已,我又如何会笑话四弟呢?”
王杰听安文竟在这里又提到了太子,不禁更加警惕了起来,“二哥谬赞了,我哪里能与殿下相比?”
安文微笑道,“如何不能比?从前,父皇与太子议论‘孝宣之治’时,亦以汉宣帝诛霍氏为一大奇功,”他道,“今日我听四弟的口吻,倒与昔日太子的有几分相像呢。”
王杰抿了抿唇,安文这话实在不好回答,无论答对答错,都难免会留下话柄,可若是避过不答,安文必定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继续追问下去。
王杰沉默了片刻,方慢慢开口道,“此事是非难辨,轻易不好议论呢。”
安文微笑道,“是非曲直皆有公理,有何难议?”
王杰在心里迅速斟酌地了一下言辞,想着尽量要把话说全,两边都不得罪,“景桓侯战功赫赫,封狼居胥不假,但昔年汉武帝在时,已渐露恃功跋扈之象……”
他话音未落,就被安文一口打断道,“何来‘恃功’?何来‘跋扈’?四弟这话,可是了无根据。”
王杰一怔,还没来得及接口,就听安文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迁‘博陆侯’入长安,是为照拂幼弟,忠孝两全,何错之有?射杀李敢,是为维护亲舅,骨肉恩深,何过之有?至于上表请封汉武帝三子为诸侯王……”安文顿了顿,轻轻地喘了口气,道,“不过,是为臣本分而已。”
王杰看了安文一会儿,道,“可汉时所封诸侯,皆须就藩而居,景桓侯名为谏言,实则却是意在铲除宫中三子势力,回护戾太子……”
安文接口道,“戾太子身为嫡长,且七岁而立,被汉武帝寄予厚望,景桓侯何必多此一举?”
王杰道,“可,若是戾太子当真储位稳固,汉武帝又为何对卫烈侯口出‘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等语……”
安文眯起了眼,“四弟的意思是……卫、霍二人沆瀣一气,结党营私,汉武帝时已有恃功专权之象,故武帝晚年警觉,以巫蛊之术为由除其党羽,汉武帝表面形似昏聩,实际……”
王杰摇了摇头,见安文自己停了口,才轻声道,“二哥,我并未说卫、霍‘专权’。”他抿了抿唇,露出一点儿小孩子特有的,被大人误解后的委屈来,“我只是说,卫、霍形状似有‘跋扈’之象。”
安文偏过了头,“‘跋扈’?”他笑了一声,“我读《汉书》时,却没看到这一层呢。”
王杰越发地小声道,“这,许是我……”
王杰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心底十分犹豫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现在能笃定安文今日如此理直气壮地跑来与他议论汉史是别有企图,但他并不确定安文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因此,他实在无法准确拿捏这本来就非常难拿捏的答话尺度。
重了不是,轻了也不是。
安文看了看王杰,终于还是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是二哥不好,”他微笑着开口道,“我先前,不该在四弟开口之前提太子,更不该说太子以诛霍氏为宣帝奇功,我方才这一提,倒叫四弟为难了。”
王杰被安文的手抚得低了低头,“殿下所说,确有一定的道理,二哥莫要说我为难。”
安文笑道,“好,四弟既不为难,”他又抚了一下王杰的头,缩回了手,“那便仔细同二哥说说,卫、霍究竟有何‘跋扈’形迹?”
王杰默然片刻,缓缓开口道,“二哥方才所言二事,皆为卫、霍‘跋扈’形迹。”
安文挑起了眉,“是吗?”
王杰点了点头,幅度极小,但看上去很认真,“是。”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汉书》尝载,汉武帝曾为景桓侯治第,令其视之,景桓侯拒而对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武帝由是益重之。
“然获封骠骑将军后,却为其生父于河东大买田宅、奴婢,又迎其异母弟入长安为官。
“博陆侯时年方十余岁,便已迁诸曹侍中,景桓侯逝后,即成汉武帝托孤重臣之一,这其中来往关窍,不得不令人……”
安文抬手作了个“止”的手势,道,“疑罪无从。”
王杰顿时闭上了嘴。
安文抿了抿唇,又问道,“那么,射杀李敢一事,又有何不妥之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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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甘露三年,汉宣帝因匈奴归降,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乃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和表扬,列霍光为第一,但因其死后家族谋反被满门抄斩,故不名霍光全名,只尊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候,姓霍氏”。
《资治通鉴》上以戎狄宾服,思股肱之美,乃图画其人于麒麟阁,法其容貌,署其官爵、姓名。唯霍光不名,曰“大司马、大将军、博陆候,姓霍氏”。
2本章关于霍去病迁霍光入长安为官的事情,都是我自己根据《汉书》推测和思考的观点,可以视作“阴谋论”的一种,读过之后不必当真。
汉武帝曾经替霍去病修建了一座宅第,让他去看看,他回答说“匈奴不消灭,就无以为家。”因此汉武帝更加重视和宠爱他。
《汉书》上为治第,令视之,对曰“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也。”由此上益重爱之。
3霍去病被封为骠骑将军去攻打匈奴,路过河东,河东太守到城郊去迎接,背着弓箭在前面带路,到平阳侯家裹的接待处休息。霍去病就派小吏去请霍中孺来相见。
霍中孺急忙赶来很恭敬地晋见,霍去病上前迎接揖拜,跪下说“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您的骨肉。”
中孺伏地叩头说“老臣能把命运寄托给将军,这是上天所助啊。”
霍去病为霍中孺买了大量的田地、房宅、奴婢后离开。
还军的时候,霍去病又经过河东,于是就把霍光带到了长安,当时霍光才十几岁,就任命霍光为郎,不久就迁升为诸曹侍中。
霍去病死后,霍光被封为奉车都尉光禄大夫,皇帝出行则以奉车身份随驾,在宫内就侍奉左右,进出禁宫有二十多年,一直小心谨慎,未曾有遇差错,很受皇帝的亲近信赖。
《汉书》会为票骑将军击匈奴,道出河东,河东太守郊迎,负弩矢先驱,至平阳传舍,遣吏迎霍中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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