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宁昂的脚程比所有人想象得要快上许多,在王杰正式行齿胄之礼的这一天,孟宁昂返回了定襄。
在王杰往清宁宫拜见的宋皇后的时候,安懋在紫宸殿召见了孟宁昂。
“……孟卿日夜兼程,”安懋对坐在下首的孟宁昂微笑道,“着实辛苦。”
孟宁昂站起身,作揖道,“为圣上办差,不敢说辛苦。”
安懋抬起手,作了个下按的手势,“孟卿且坐。”
孟宁昂依言坐下,就听安懋继续道,“孟卿眼下带青,满面风尘,想来,是因旅途奔波,劳累了呢。”
孟宁昂微微一怔,忙仰起了脸,直面安懋,笑道,“臣一路遍历东郡各地,沿途所见,皆为一派‘穰穰丰年’之太平景象,因而,臣雀跃欣喜,归骑驰疾,以此盛世佳音,谢圣上感遇之恩。”
安懋笑了笑,道,“朕明白了,孟卿这是‘力疾驱驰为主恩’。”
孟宁昂迎着安懋的目光,微微笑道,“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乃臣一生之愿。”
安懋看了孟宁昂一眼,忽而收起了笑容,作势感伤道,“孟卿有此鸿图愿,朕却怕‘江山满目难留恋’。”
孟宁昂低了低头,就听安懋继续道,“方才孟卿说‘穰穰丰年’,朕闻而甚悦,只是,朕却有一事不解。”
孟宁昂道,“圣上何事不解?”
安懋微笑道,“纪氏一案尘埃落定时,诸臣之中,唯孟卿一人愤而趋前,叩马而谏,以阖家性命作誓,力保纪氏无罪,因此,朕才授卿以抚台之职,巡视地方驻军,”安懋目光深邃,犹如曜石,“就是希望,孟卿能为朕掘寻一地之弊,以惩一方之害。”
孟宁昂道,“是,臣……”
安懋接口道,“可孟卿却说,沿途所见,是‘穰穰丰年’之太平盛世景。”安懋偏过了头,“这番说辞,与孟卿临行前可是大相径庭啊。”
孟宁昂笑道,“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臣既见地方盛景,自然应当如实报闻于圣上,否则,岂非有妄污他人,欺蒙君上之嫌?”
安懋淡笑道,“既然地方丰饶,那么,‘纪氏无罪’一说,确属孟卿一厢情愿了?”
孟宁昂站起身,恭敬地行礼道,“纪氏贪弊公财,妄受投献,是确有其事,”他顿了顿,尔后一字一顿道,“然,臣却以为,纪氏受贿,属权宜之计,而非为自身富贵,是‘不得不贪’,故其罪实不至死……”
安懋打断道,“‘不得不贪’?”他微笑着重复道,“何为‘不得不贪’?”
孟宁昂淡淡道,“乃‘知其不可而为之’。”
安懋顿时敛了笑容。
孟宁昂又道,“圣上,据臣所见,如今地方之弊,实在于‘军政不分’,文官武将上下其手,贪敛民财、滥用民力,甚至,有州县府衙,连同地方巨贾……”
安懋接口道,“孟卿,”他抬了抬手,“且坐下回话罢。”
孟宁昂事先准备好的话一下子就被梗在了喉咙里,他看了看安懋,见安懋并没有流露出不快的意思,便依言行礼,复坐了下来。
孟宁昂坐下后,安懋开口道,“朕也是做过地方官的。”
孟宁昂心下一惊,以为安懋是动了怒,便不禁抬起了头,未曾想安懋对他说这话时,神色十分平淡,完全不像是被触到了逆鳞的样子。
安懋淡淡道,“这世上,只有‘不得不贪’之人,无有‘不得不贪’之理。”
孟宁昂张了张口,似乎想为自己刚才的话再辩解几句,就听安懋继续道,“‘贪’就是‘贪’,‘有罪’就是‘有罪’,什么‘不得不贪’、‘权宜之计’,全不过是那些罪臣自己为自己辩护寻出来的借口罢了。”他看向孟宁昂,“孟卿风骨奇骏,可莫要再为一已故罪臣开脱了。”
孟宁昂不卑不亢道,“臣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他顿了顿,道,“再者,臣因恳谏纪氏一案为圣上所用,若臣得圣上青眼后,就对昔日故友落井下石,岂不是……”
安懋道,“孟卿之才,譬若锥之处囊中,朕既见其锥之末,自然请卿得处囊中也,”他淡笑道,“所谓‘赏识元非易,登临政尔难’,盖莫如是。”
孟宁昂低下了头,“臣有愧于圣上赏识。”
安懋沉默几许,缓缓开口道,“孟卿方返定襄,不胜疲劳,故语多殊侵,今日,且先议到这里罢。”
孟宁昂站了起来,刚躬下身,就听安懋不紧不慢道,“孟卿回鸿胪寺返职后,不妨,先将手头的事放一放,把一路巡历所闻,访视所见,写成呈奏汇上来,朕自会批阅的。”
孟宁昂一怔,接着立刻道,“是,臣必当将如实记载,不日即能呈交御览。”
安懋笑了笑,道,“你既在职鸿胪寺,这封奏折,你直接呈交上来便是,”安懋似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不必再过‘三省’了。”
孟宁昂闻言又是一喜,“臣谨遵圣旨。”
孟宁昂告退后,安懋坐在原处沉默了好一会儿,少顷,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头对立在身边的徐安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徐安低眉答道,“巳时刚过。”
安懋“唔”了一声,随手翻了翻面前的折子,又问道,“四皇子的齿胄之礼……现在行到哪儿了?”
徐安道,“奴才估摸着,四皇子现下刚拜完孔圣人,正往清宁宫去呢。”
安懋“哦”了一声,忽而问道,“孟千驹刚才的话,你听懂了吗?”
徐安一惊,忙恭敬道,“孟大人宅心忠厚,感念昔年故友之谊,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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