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州,广德军驻地。
纪洵美跪坐于地,将琴平置于膝前,又将自己右手四指依次戴上假甲,接着便抬头朝彭平康笑道,“彭大人今儿想听哪支曲?”
彭平康微笑道,“嵇中散所作的《风入松》。”
纪洵美应了一声,又道,“《风入松》词源甚多,不知彭大人想听哪一首词。”
彭平康笑道,“嵇中散风姿爽朗,见者有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又或叹其为人‘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如此人作如此曲,自不须用外词相配,你且不必唱词就是。”
纪洵美恭敬应下,尔后抬手抚曲。
这回她似乎心稳神定,弹得比前几回流畅许多。
彭平康靠在椅上,斜撑着头,竟隐约听出一丝安之若素的纵逸之感。
一曲完毕,纪洵美微笑着抬起头,但见彭平康扯了扯嘴角,道,“嵇中散性烈而才隽,所作之曲无不俊迈雅润,怎么经你弹来却做作得很呢?”
纪洵美一滞,接着慢慢地低下了头,“是,奴婢才疏学浅,技艺不精……”
她话还未说到一半,只听得桌椅响动,未几,就见彭平康已然走至自己跟前。
纪洵美看着眼前两只绣工精湛的官靴,自觉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彭平康依然在笑,“是啊,我第一回听你弹琴便知你琴艺不佳,连周少尹听了都同我抱怨,说他弹得都比你要好呢。”
纪洵美轻声道,“奴婢往后必定更加勤勉……”
彭平康道,“琴为心声,”他看着纪洵美散在身后的柔顺长发,笑意更深,“若是心意不对,再怎么勤勉,也是练不好琴的。”
纪洵美一怔,还不及反应,就见彭平康在她面前就地跪坐了下来,又将摆在她膝前的琴调转了过来。
纪洵美抬起头,刚要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就又见彭平康伸过手来,作势要拉她的右手。
纪洵美心下一跳,本能地就把手往背后缩去。
彭平康见状也不恼,只是淡笑着朝纪洵美伸出左手,道,“我素日并不护甲,琴亦弹得不多,指甲软得很,须借你右手上戴的假甲一用,否则若是贸然落指来弹,左手大指上的指甲未免就要遭殃了。”
纪洵美闻言,慢慢地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回来,她低下头,一边褪假甲,一边道,“左手抚弦,右手弹弦,吟猱绰注,为奏琴之精髓所在,若要‘欲按入木’,双手则皆须以甲肉为实。奴婢右手戴假甲,是因右手指甲尚未留齐,而彭大人既说‘琴为心声’,”她说着,将褪下的假甲握在手里,朝彭平康笑了一笑,摊开掌心伸了过去,“为何又作此‘假色’?”
彭平康笑着拿过纪洵美掌心里的假甲,一边往左手上戴去,一边道,“现下我与你只论‘心意’,不论‘琴声’,”他抬起头,朝纪洵美笑道,“‘音色’再‘假’又如何,你只听其中的‘心意’便好。”
纪洵美一怔,还未答话,彭平康便起手弹了起来。
他弹的,正是方才的那首《风入松》。
纪洵美正暗自疑惑,就听彭平康启口轻声念唱道,
“心心念念忆相逢。
别恨谁浓。
就中懊恼难拼处,是擘钗、分钿匆匆。
却是桃源路失,落花空记前踪。
彩笺出尽浣溪红。
深意难通。
强欢碲酒图消遣,到醒来,愁闷还重。
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纪洵美刚听了第一句,心中便是一惊,尔后愈听愈是悚然,待彭平康弹完一曲,已是不觉出了一身的冷汗。
偏偏这时彭平康弯着眉眼抬起了头来,两人相距甚近,纪洵美连别开眼都躲不及,一时不妨,她满眼未消的惊恐便全数撞入彭平康的眼中。
彭平康却笑意不减,反温声问道,“如何?”
纪洵美低眉道,“彭大人的琴技实在高妙,奴婢听来,心中钦佩不已。”
彭平康微笑道,“这一首词呢?”他轻轻地抚过弦面,发出细碎的琴语,“你觉得如何?”
纪洵美抿了下唇,心知绝不能用彭平康方才说的“嵇康之曲不须以外词相配”的理由来驳,她想了想,慢慢开口应道,“晏小山之词清远矜婉,配曲唱来,自然是极好的。”
彭平康微微笑道,“纯情痴意,乃为‘小山词’之一大特点,”他左手按弦,微笑着复奏了最后一节,“譬如,这句‘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这般弹来,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呢。”
纪洵美微微一凛,随即应道,“是啊,”她顿了顿,道,“这一句‘初心未改’,倒让奴婢想起宋太宗时的一件故事了。”
彭平康扬了扬嘴角,“哦?是何掌故?”
纪洵美道,“宋太宗尝有一琴待诏名曰朱文济,其人秉性冲澹,不好荣利,昔宋太宗令待诏蔡裔增琴为九弦、阮为七弦,朱文济执以为不可复增,因曰‘五弦尚有遗音,而益以二弦,实无所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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