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
纪洵美歪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一把小蒲葵扇,没一会儿她就怔寐起来,半阖了眼,昏沉着似要将将睡去。
忽而从旁斜刺边伸出一手,拿过了纪洵美松松得握在手里的扇子。
纪洵美一下子警觉般地睁开了眼,见范垂文坐在榻沿上,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瞌睡的模样。
纪洵美怔了怔,少顷,她慢慢地半支起身,轻声道,“爷这时怎么过来了?”
范垂文微笑道,“我今儿早晨起得晚了,午间走了困睡不着,便想过来与你说句话。”他说着,抬手作势轻轻按了纪洵美一下,继而笑道,“你且先睡你的,我就坐这儿给你打扇如何?”
这下纪洵美的睡意是彻彻底底地消失殆尽了,她坐起身,低眉道,“爷想说话,不如妾身这就唤了外边儿的丫头,将那榻几子移来放在中间,让爷也能靠着散散劲,岂不更好些?”
范垂文微笑道,“不了,”他扬了扬手上的蒲葵扇,示意纪洵美像方才一般躺下,“你歪着罢,我愿意这样坐着。”
纪洵美抿了抿唇,依范垂文的意思仰面躺了下来,但她再不敢阖眼,也不好任意地移开目光,只能直直地看着坐在榻沿的范垂文。
范垂文见她立即就依了自己的意思,笑容更盛,他抬起手,轻轻地给纪洵美扇起了扇来,只扇了几下,范垂文又笑着开口道,“这蒲葵扇也太单陋了,赶明儿我送你把‘五明扇’罢,不说怎么好看,但握在手里总比这蒲葵扇轻捷些。”
纪洵美一怔,继而回绝道,“妾身不敢收受此礼。”
范垂文微笑道,“为何?”
纪洵美随口吟道,“梁元帝尝有诗云‘妻摇五明扇,妾弄一弦琴’,妾身身份低微,不敢受礼。”
范垂文也不勉强,只是微笑着又道,“那么‘九华扇’如何?”他的手稳稳的,一下下地扇着扇子,“九华扇‘浸以芷若,拂以江蓠,摇口五音,濯以兰池,因形致好,不常厥仪,方不应矩,圆不中规’,此等样制,与你很是相合呢。”
纪洵美隐约听出了范垂文的言外之意,但她并不贸然应话,只是微红了脸,继而吟道,“‘随皓腕以徐转,发惠风之微寒;时气清以方厉,纷飘动兮绮纨’,”她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点儿女子特有的羞赧来,“……爷虽有心,但妾身实不敢受。”
范垂文微笑道,“无妨,昔年魏高帝为中常侍时,尝得幸汉桓帝,桓帝以尚方扇赐之,其扇即曰‘九华’。”他朝她笑,“如今我拿九华扇送你,也是一样的道理。”
纪洵美心中惴惴,面上却依旧不露,只是眨了眨眼,貌似乖顺道,“妾身谢爷赏赐。”
范垂文笑道,“不必谢我,”他悠悠道,“你替彭寄安出了州府‘禁榷’的主意,我是在替彭寄安赏你,你若真心想谢,合该去向彭寄安说这话才是。”
纪洵美一愣,不禁脱口道,“彭大人他……”
范垂文接过话道,“彭寄安从来就不是那贪功之人,更何况是冒一个妇人的名儿?”他微笑着看向纪洵美道,“你若是能耐下性子,在广德军多待几日,与彭寄安多打几次交道,就能发觉这一点了。”
纪洵美心下不安更甚,她勉强着笑了一下,含糊道,“妾身能入爷的眼……”
范垂文笑着摇头打断道,“客套话就不必再说了,”他放下扇着扇子的手,专注地看着纪洵美道,“我问你一桩事,你只老实告诉我就是。”
纪洵美又眨了眨眼,貌态恭敬道,“妾身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范垂文微笑道,“我问你,孟千驹如今,究竟是投于何人麾下?”
纪洵美一滞,随即就道,“妾身不知。”
范垂文道,“哦?你不知?”他微笑道,“他心慕于你,你也钟意于他,依此情形,岂能不知?”
纪洵美张了张口,刚要开口,就听范垂文继续道,“彭寄安对我说,向圣上提议今岁须田赋折纳的主意,是你向孟千驹出的,我面上应下,心里却不信。”
“圣上是怎样性子的人,那孟千驹如何知道?他不知道,你就更没可能知道了。再说这田赋折纳是什么主意,你从前在闺门里头住着,哪里知道这许多轻重?”范垂文淡笑道,“前儿我见你作诗,作了一句‘为霖覆手间’,就唬成了那样,哪像是能为孟千驹胡乱出谏言的?”
纪洵美一怔,下意识地反问道,“爷为何说是……‘胡乱’谏言?”
范垂文笑道,“圣上同意孟千驹的谏言,是因圣上想趁此丰岁多收粮赋,以备……”范垂文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将这句话跳了过去,继而道,“可依眼下的情形来看,这粮赋究竟是收不上来的,万一圣上因此怪罪下来,各州地方官为推诿自身,必定会纷纷上书弹劾孟千驹,到时……”
纪洵美半信半疑地接口道,“圣上既想收赋,理应对各州地方官严加申斥才对,如若怪罪进言之诤臣,往后还有谁再会进言多加收赋呢?”
范垂文被纪洵美抢了话,却不恼,只是宽和地笑道,“那就按你说的,圣上要对各州地方官严加申斥罢,”他道,“可即使申斥,圣上总不会将每一封呈奏都驳斥发回,你说是不是?”
纪洵美又是一怔,就见范垂文复拿起蒲葵扇,不紧不慢地扇了起来,“旁的不提,我怕就怕,万一‘有人’借机生事,无端污蔑周少尹贪功敛财,周少尹初次为官又辩白不得,这可如何是好呢?”
纪洵美心下一惊,不由脱口而出道,“绝无可能!”
范垂文微笑着进一步问道,“为何?”
纪洵美垂下眼,犹豫了几番,终究还是向范垂文道,“孟抚台虽未向妾身吐露实情,但妾身以为,孟抚台现下……应是在周氏麾下理事才对。”
范垂文扇扇的手一顿,盯着纪洵美道,“周氏?”
纪洵美抬起眼,迎着范垂文的目光,坚定地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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