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府,书房。
徐广正背着手,立在那幅《卜商帖》前凝神而视,直待听到了敲门声,才侧转过身,道,“进来。”
徐知温在外头应了一声,慢慢推开门走了进去,对着徐广恭敬一揖,“父亲。”
徐广“唔”了一记,又走回书桌后坐了下来,“我听人说你在前厅待客,这会儿却偏喊你过来说话,不会扰着你了罢?”
徐知温直起身,跟着走到了书桌前立定,道,“不会。”他微微笑道,“儿子知道,父亲是想五弟了,私心里却又想着五弟从前难得见陆淮长一面,于是便改口召了儿子来。”
徐广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怎么就认定,”他抿了下唇,“我是想你五弟了呢?”
徐知温微笑道,“儿子见父亲方才在赏《卜商帖》,想必,是记起了孔圣人说的‘绘事後素’四字,”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五弟最适宜这四个字,因此,父亲必定是在想五弟了罢。”
徐广淡淡道,“我是在想孔圣人说的四个字,”他淡漠道,“不过,是‘过犹不及’,而非‘绘事後素’。”
徐知温笑容温煦,“那父亲的的确确就是在想五弟了。”
徐广道,“我是在疑惑,怎么你忽然就愿意你五弟与陆氏交往了?”
徐知温低眉道,“儿子近来重读《汉书》,见梅子真有言‘存人所以自立也,壅人所以自塞也’,故而……”
徐广打断道,“若是陆绍江真有什么要紧事,下回你便着人往书房通报一声,方便的话,请他来这儿赏一赏那《卜商帖》也是好的。”徐广说着,滞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道,“毕竟,是东宫赏下来的玩意儿么。”
徐知温淡笑着应了一声,“父亲还是心疼陆氏的。”
徐广道,“是啊,”他的眼睫动了一动,“我也算是,看着陆家那两孩子长大的了。”
徐知温笑了笑,又听徐广继续道,“再者,你与陆绍江一直交好,连‘射覆’之法都同他学了个十成十,我既知道了,自不好太薄待他。”
徐知温笑道,“‘射覆’算什么,不过是取巧的‘令’罢了,儿子纵是跟着陆淮长学到了十一成,也尚不及博父亲一笑呢。”
徐广听了,忍不住抿嘴笑道,“好,”他一面说着,一面随手拿起笔,往桌上铺的一张纸的边角上写了个字,朝徐知温的方向推了过去,“你说取巧,我这就与你行一令如何?”
徐知温倾了倾身,稍稍往前跨了两步,将那张纸接了过来,“啊,”他轻笑道,“父亲写的是个‘爱’字。”
徐广道,“是啊,”他搁下笔,双手交叠,“若用‘射覆’之法,此字该作何解?”
徐知温笑道,“倘或让儿子来解,儿子会引《左传》的典故,‘国有大任,焉前专之’,其冒者乃为一大罪也。”
徐广笑了一下,道,“这是怎么‘射’着的?”
徐知温道,“‘过其所爱,是曰侵官’。”
徐广滞了一滞,旋即皱起了眉,“……是取自赵蕤的《反经》?”
徐知温将手上的纸恭敬地放回了桌面,“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两步,立回了原位,“儿子知道,父亲一直将《反经》视为旁门左道一类的‘异书’,可自唐代起,便有‘赵蕤术数,李白文章’的说法……”
徐广“唔”了一声,道,“无妨,”他淡然道,“原本我写的就是这个意思。”
徐知温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这一令儿子行得不好,”他作了一揖,“父亲莫怪。”
徐广将那张纸拿了回来,习惯性地揉成一团,往字纸篓里轻飘飘地一掷,“《史记》亦反仁义,前些日子你才同我说过的,因而你赞成《反经》,也是不足为奇了。”
徐知温直起了身,似是试探道,“父亲今日心绪颇佳啊?”
徐广不置可否道,“怎么?”
徐知温心中有了些底,微微笑道,“若是在平日,儿子说起‘盗亦有道’,早就被父亲驳斥回来了,哪里能像今日一般以《反经》比《史记》呢?”
徐广笑着反问道,“可我方才,却并没有听你说起那‘盗亦有道’的四个字啊?”
徐知温微笑着抬起手,“儿子说了,”他照着徐广刚才双手交叠的样子比了一个手势,“就‘覆’在那一令的下边儿呢。”
徐广一怔,尔后不由大笑了起来,“好,好,谁说你这一令行得不好,依我看,可比陆绍江那孩子不知高明到哪里去了。”
徐知温微微笑道,“儿子方才便说了,‘射覆’原不算什么,能借此博父亲一笑,儿子就好了。”
徐广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缓了下来,“现下我笑了,你也好了,可愿同我说说接下去该怎么办了罢?”
徐知温扬了扬嘴角,道,“文氏效仿子路,便是效仿孔门十哲,同是孔圣人的孝子贤孙,哪里会不知道孔圣人的苦心呢?”
“譬如,昔年子路为邵宰时,季氏以五月起长沟,子路见百姓困苦不堪,便以其私秩粟为浆饭,以饷起沟百姓。孔圣人闻之,因恐其‘侵官’,而使子贡往覆其饭,击毁其器。”
“圣人之行彪炳千秋,父亲如今,只须如法炮制,遣御史或手下官吏上奏言明琅州之事皆为文氏之过,但文氏所作所为,乃至种种‘侵官’举动,亦是受人所迫,逼不得已罢了。”
徐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往后靠了一靠,肩膀那儿看上去像是忽然凹陷下去一块的模样,“就这些?”
徐知温点了点头,笑道,“儿子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徐广偏了一下头,“我不信。”他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信你能做的只有这些。”
徐知温微笑不语。
徐广盯着他看了片刻,忽而又问道,“说到遣人上奏,你觉得遣谁较为妥当呢?陶靖节如何?”
徐知温笑着摇了摇头,朝徐广作揖道,“儿子这儿倒有一得力人,只是眼下还算不上可靠,要不要用他,还得请父亲为儿子掌一掌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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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绘事後素”与“过犹不及”都是《史记》里面有关卜商的梗。
卜商,字子夏。比孔子小四十四岁。
子夏问道“‘姣美的笑容妩媚动人啊,明沏的眼珠流动生辉啊,信佛洁白的生绡染上了绚烂的文彩’,这三句是什么意思?”
孔子回答说“绘画要先有洁白的底子,然后再彩饰图画。”
子夏说“是不是礼乐的产生在仁义之后呢?”
孔子说“卜商啊,现在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
子贡问道“颛孙师和卜商那一位更强些?”
孔子说“颛孙师么,有些过分,卜商么,有些赶不上。”
子贡说“那么颛孙师好一些吗?”
孔子说“过分和赶不上同样是不完美的。”
《史记》卜商字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
子夏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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