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胤微笑道,“是啊,昔叔孙武叔毁仲尼,而子贡论其‘不知量也’,如今,宋茂行与彭寄安摊上了这份差事,却不知世人该如何评价呢?”
周惇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子贡利口巧辞,尚且道一句‘言不可不慎也’,你于外素来寡言,此时怎地就急着说‘仲尼不可毁’了?”
周胤微道,“‘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儿子心知父亲顾念衍圣公,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惇点了下头,“你且说说罢。”
周胤微应了一声,道,“《尚书》有云‘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説攸闻’,父亲何不效仿前代诤臣张玄素谏阻唐太宗诏发民卒治造洛阳宫乾阳殿一事,劝谏圣上顾惜民力,以图后报?”
周惇道,“‘赎买田土’而已,哪里需要什么民力呢?”
周胤微道,“圣上所说之‘赎买’,是由朝廷出钱,从百姓手中官赎田土,但细想下来也不对,”他悠悠道,“朝廷的钱,归根结底也是从百姓手中而来。圣上想拿百姓交上来的钱,去换百姓手中的地,这一出一进,损耗的终究还是我东郡百姓的民力。”
周惇不禁问道,“即便如此,这与张玄素谏阻唐太宗有何相干?”
周胤微道,“昔年东都始平时,唐高祖诏宫室过度者焚之,然唐太宗谓瓦木可用,请赐贫人,事虽不从,而天下称为盛德,张玄素力谏唐太宗时,亦引此事为仁政之据,故而使唐太宗罢役乾阳殿。由此及彼,父亲为何不以圣上旧日之仁行,劝谏圣上爱惜民役、顾怜百姓呢?”
周惇浅笑了一下,饶有兴致地追问道,“譬如呢?”
周胤微即刻答道,“譬如说工部。”
周惇抿了下唇,就听周胤微继续道,“苏东坡尝有诗云‘巨笔屠龙手,微官似马曹’,工部身负皇恩却迟迟不为所用,父亲何不推波助澜,成全了工部的一片赤诚之心?”他淡笑道,“也免得工部‘技悔屠龙’,费尽千金而无用其巧了。”
周惇不置可否地道,“恐怕圣上不会同意罢?”
周胤微又道,“户部之财取之于民,而工部之利擢之于官,昔唐太宗取富者之瓦木施予贫家而被称之盛德,如今‘赎买’事起,倘或处理不当,难保不会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这孰轻孰重,圣上心中定自有论断。”
周惇道,“话虽如此,但若是文经登出言阻挠……”
周胤微接口道,“儿子笃定,文经登断断不会阻此生民之大计。”
周惇反问道,“为何?”
周胤微淡然道,“有纪氏女侍奉圣侧,文经登哪里能……”
周惇打断道,“圣上不好女色。”他淡淡道,“进献一个侍妾我不反对,但献之无用,反倒是白费了一番苦心。”
周胤微道,“大哥亦不好女色,但自纳了纪氏女以来,却偏偏对其俯首帖耳,连弹劾文氏这种大事都对她言听计从,可见这纪氏女手腕了得,非寻常等闲之辈啊。”
周惇不咸不淡地道,“你知道得倒很仔细啊。”
周胤微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儿子只是好奇纪氏女的……”
周惇挥了下手,“要换了我,我也想弹劾文氏,”他淡然道,“与有没有一个‘纪氏女’在身边毫不相干。”
周胤微道,“人人都弹劾文氏,偏大哥被去了官职,当真是好不公平。”他淡淡道,“可见文经登心里,也并非全然向着父亲,这等投机取巧之人,父亲还是谨慎用之为好。”
周惇瞟了他一眼,道,“你大哥去职是我的主意。”他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文经登倒是说你大哥新官上任,党争激烈,处事不周致孤立无援也是有的。”
周胤微努了努嘴,转而又道,“圣上闻听此言,但知此话并不真心,倘若文经登是真心以为琅州之事是因党争激烈的缘故,缘该说是‘孤立无援致处事不周’,而万不该是‘处事不周致孤立无援’……”
周惇接口道,“我以为你很喜欢文经登呢。”
周胤微道,“儿子是就事论事罢了。”
周惇道,“就事而论,文经登此番动作也无甚他意,”他淡淡道,“换谁被这么诅咒子嗣都着急,文经登算是好涵养了。”
周胤微道,“那父亲为何还担心文经登会阻挠工部舍钱‘赎买’田土……”
周惇接口道,“因为琅州之事实在太过巧合,我总疑心文氏,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周胤微微微偏过了头,似正用余光打量书房内的某件摆设,“父亲的疑心正是儿子的疑心,好在大哥已然去职返回定襄,文氏脱了干系,又将‘赎买’一事置引去了上邶州,两相清静,不是正合了父亲的意吗?”
周惇道,“未必。”他沉吟着道,“圣上虽调了宋茂行与彭寄安的职,却未说由何人补职,可见宋茂行与彭寄安去上邶州也不过是小惩大诫,迟早是会返回琅州,官复原位的。”
周胤微微笑道,“儿子不以为然。”
周惇道,“为何?”
周胤微道,“圣上调职此二人,显然是为了能够顺利收取琅州秋赋,换言之,圣上只是信任范扬采罢了,于他二人,圣上不过将信将疑而已。”
周惇沉默了片刻,又道,“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圣上一向与皇后伉俪情深,譬如上回纪鹏飞一案,未必就没有皇后与二皇子在圣上面前进言的缘故。若是这回皇后再行谏言,恐怕他二人东山再起,是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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