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清宁殿。
“听说,”宋士谔撷起一枚黑子,抬起一双狭长的美目,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安懋,“圣上近来着宫中乐伎练了新曲,不知小臣可否得幸一观?”
安懋落下一子,淡笑道,“那首曲子朕谱得尚不甚佳,若让宋卿听见了,又该笑话朕了。”
宋士谔将视线移到了棋盘上,手上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棋子,口中与安懋玩笑般地调笑道,“刘梦得尝有诗云,‘骊龙颔被探珠去,老蚌胚还应月生’,圣上今日来幸中宫,自然便是望月之期,《吕氏春秋》云,‘夫月形乎天’,”他下了一子,“月满而蚌蛤实,圣上之仁德亦是如此。”
安懋浅笑了一下,他用两指夹起一枚白子,悬腕于棋盘之上,作出欲落未落的样子,“朕听出来了,宋卿是在嫌朕老呢。”
宋士谔笑道,“这话呐,只有圣上自己说得,旁人哪里能置喙得了呢?”
安懋顿了一顿,尔后淡笑着收回了手,将那颗棋子捏进了掌心里,“刘梦得亦有诗云‘骊龙睡后珠元在,仙鹤行时步又轻’,此间‘方寸’即指‘人心’,倘若宋卿专心对弈,心无旁骛,一时口快又有何妨?何须这般小心翼翼,倒叫朕少了几分趣味呢。”
宋士谔一怔,他看了安懋一眼,随即稍稍倾了倾身,“……是小臣言辞无状。”
安懋道,“无妨,”他抿嘴一笑,顺手将那颗在手心里攥得微微发热的棋子放到了棋盘上,“不过你的‘嘴上功夫’实在还需要多历练啊,不论这一句话说得对不对,叫人熨帖才最要紧,这道理,你总该明白才是,还须得朕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你么?”
宋士谔低眉道,“是,圣上教诲,奴才心悦诚服。”他说着,又慢慢端正了坐姿,“只是奴才再如何勤学苦练,终不抵风姿日减之憾,恰似那秋荣桂华如何茂绵延盛,究竟不及灵和蜀柳,标格袅长,一把风流暗里销,丝丝缕缕皆为君王所爱。”
安懋笑道,“这话倒酸。”他顿了一顿,又似玩笑般地说道,“有道是,‘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朕且不拘旁人道一声‘年长’,怎地宋卿却先一步泛起酸来了?”
宋士谔落下一子,道,“小臣为男子,既无法效法南梁徐妃‘着妆半面’,自然只能用‘嘴上功夫’在圣上面前酸上一酸了,”他抬起了眼,眉头一挑,显得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了起来,嘴角却掩着深深的谦卑,“还望圣上莫要复昔年梁元帝之绝情举。”
安懋听了,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朕若要作梁元帝,此刻便应与宋卿细讲《老子》经义才是,”他又落下一子,“哪里还有时间,同宋卿议论什么‘嘴上功夫’?”
宋士谔笑了笑,道,“圣上听过姊姊讲《老子》,哪里还听得进小臣的一点儿浅薄识见,小臣心知肚明,自然只能卖弄一下‘嘴上功夫’了。”
安懋淡笑道,“朕是听过皇后讲《老子》,可《老子》经义万千,皇后寥寥数语,一时怎能讲得尽呢?”他顿了顿,又道,“且梁元帝读书万卷,尚不免兵败身死之祸,何况皇后久居宫中,更是不知民间疾苦了。”
宋士谔置下一子,轻笑道,“圣上哪里是在说姊姊,分明是在说小臣。”
安懋笑道,“朕是抬举你呢,做个‘读书人’有甚不好?非要自比南梁徐妃,若叫不知道的人听去了,还以为你是在讥讽朕同梁元帝一般,自小便盲了一只眼呢。”
安懋这两句话说得已然有些露骨,宋士谔却不怵他,仍轻笑着悠悠道,“‘读书人’有甚好?梁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皆是‘读书人’,宋末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圣上虽抬举奴才为‘读书人’,奴才却懒怠去当这个‘读书人’呢。”
安懋撷起一子,眯了眼笑道,“那宋卿就不怕,”他似是试探似是玩笑地问道,“旁人说宋卿‘雌伏人下’,为董圣卿之‘以色事人’一流?”
宋士谔坦然笑道,“杜子美尝有诗云‘黠吏因封己,公才或守雌’,小臣虽无‘三公之才’,却时时谨记‘安弱守雌’,不敢有违《老子》真义。”
安懋眉头一扬,道,“哦?”他将手中的棋子置下,“朕只知此诗中的‘守雌’为‘知雄守雌’,乃出自《老子》中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却不知宋卿所说的‘安弱守雌’该做何解?”
宋士谔淡笑道,“雄以喻尊,雌以喻卑,人虽知自尊显,当复守之以卑微,然后去之强梁,就雌之柔和,是为‘安弱守雌’也,是故……”
安懋接口道,“倘或宋卿即为‘守雌’之才,安知何人是为厚己之‘黠吏’乎?”
宋士谔不咸不淡地笑道,“是乃‘读书者’,却非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矣。”
安懋浅笑了一下,一边看着宋士谔下了一子,一边追问道,“何为‘读书人却非善读者’?”
宋士谔的视线仍集中在棋盘上,随口即道,“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
安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继而打断道,“你僭越了。”
宋士谔微微一怔,尔后立即站起了身,退至离榻三步远的地方,躬身作揖道,“奴才一时失言,圣上恕罪。”
安懋手中执着一枚白子,他面色无波地看着棋盘上宋士谔方才落子的地方,“王安石乃一国宰执,逝后配享神宗庙廷,你如何能直呼其名?”
宋士谔低着头,道,“夫为‘读书者’读‘三礼’,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不辨其义,不察其言,妄用经义,犹如蠹蛀蚀经,虽得配享,何以为臣?”
安懋置下一子,道,“读圣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宋卿此言,未免有失偏颇。”
宋士谔道,“小臣愚昧,只知读书以自省,却不知修己治人、精义入神,有负圣上之抬举,小臣惭愧。”
安懋道,“宋卿颇通南史,何须惭愧?”
宋士谔道,“经史一体,小臣以经受斥,枉论读史?”
安懋道,“前史难读,宋卿引经据典,可谓颇费苦心,朕何尝能不体谅?”
宋士谔低眉道,“难读也罢,却不遑以前史论今朝,而过犹不及者。”
安懋顿了一顿,忽而偏过了头来,“何谓‘以史论今,过犹不及’?”
宋士谔道,“譬如,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读张留侯之辟谷以全身,则炉火彼家之术进;读丙定侯之杀人而不问,则怠荒废事之陋成,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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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答乐天所寄咏怀且释其枯树之叹
唐·刘禹锡
衙前有乐馔常精,宅内连池酒任倾。
自是官高无狎客,不论年长少欢情。
骊龙颔被探珠去,老蚌胚还应月生。
莫羡三春桃与李,桂花成实向秋荣。
2奉和裴晋公凉风亭睡觉
唐·刘禹锡
骊龙睡后珠元在,仙鹤行时步又轻。
方寸莹然无一事,水声来似玉琴声。
3这两首诗中的“骊龙”对应的是前文中用过的《庄子》典故;后一句“老蚌胚生”的典故出自《吕氏春秋》。
《吕氏春秋》德也者,万民之宰也。月也者,群阴之本也。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亏。
夫月形乎天,而群阴化乎渊;圣人形德乎己,而四方咸饬乎仁。
君王的德行,是百姓命运的主宰。月亮,是蚌蛤肉生长的根本。月亮圆亮那么蚌蛤就充实,蚌蛤肉就肥满;月亮晦暗那么蚌蛤就空瘪,蚌蛤肉就瘦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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