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洵美笑了一下,这回的笑容让她露在扇面外的眉眼都弯了起来,“二少爷如此说,竟是将当今圣上视作东周君了?”
周胤微立即道,“可不敢,”他微笑道,“只是我自己愿作杜赫罢了。”
纪洵美跟着笑道,“是啊,因此妾身才不敢应承,二少爷起先只是说要作画,这才不过三、四句话的工夫,忽地就变成二少爷自己要作杜赫了,倘或妾身就此应承下来,再说上个七八句,岂非连当今圣上都要被二少爷编排成周赧王了?”
周胤微笑了起来,因他低着头,那笑便拱得他一颤一颤的,在纪洵美看来倒更像是在发抖,“我明白了,”他一面笑,一面道,“嫂嫂是嫌我上回画的那幅《锁谏图》不好,因此不信我能画一幅别的能画得比上回好罢。”
纪洵美的目光变得有些幽深起来,“二少爷多心了,”她轻声道,“妾身哪里敢置喙少爷们的画技呢?”
周胤微道,“不是置喙画技,”他轻笑道,“那就是对画题不满了。”
纪洵美又弯了弯眉眼,并不答话,也不顾周胤微低着头能否看见自己面上细微的神态变化。
周胤微又道,“却不知嫂嫂喜甚画题?不妨说出来,让我听上一听,”他顿了顿,又笑道,“倘或我不能画,抑或能想见地不好画,便就此作罢,可好?”
纪洵美听了,当下心念一转,微笑道,“妾身心中原有一题,只是方才听二少爷自比杜赫,此时却不敢浑说了呢。”
周胤微道,“无妨,嫂嫂且说就是。”
纪洵美顿了顿,一双美目瞬间流转出琉璃似的异样光彩,“妾身心中这一题,名为‘楚杜赫说楚王以取赵’,不知二少爷可好画否?”
周胤微微微一怔,随即抿嘴笑了起来,这回他身体颤动的幅度看上去比上回更大了,“嫂嫂果然好才学,一句话就叫我前头的功夫全白费了,偏偏又恰恰好地堵在人心口,叫我有心辩驳都不知如何开口了呢。”
纪洵美淡笑道,“二少爷谬赞了,妾身不过是跟着大少爷稍稍学了一些微末伎俩罢了。”
周胤微应道,“是啊,”他浅笑道,“只是我却不知我大哥不喜陈轸呢。”
纪洵美微笑道,“‘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嫁於乡曲者,良妇也’,妾身虽不敢妄测两位少爷的心意,但时时不忘妾妇之德。”
周胤微敛了笑容,“嫂嫂拿昔年陈轸自辩于秦惠王之言来搪塞我,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低了些。”
纪洵美浅笑道,“秦惠王终是任张仪为相,可见陈轸之辩并无奇效,信与不信,全在秦惠王一念之间,妾身以此言进于二少爷,既是就事论事,又是相信二少爷比之秦惠王更为心智澄明,如此,这‘搪塞’二字又从何说起呢?”
周胤微听了,不禁暗自冷嗤,面上却不露,“我虽为男子,但也清楚,‘妇人论妇德,多为搪塞推脱’之理,嘴上口口声声念着《女诫》、《女则》,心下暗自盘算荣华富贵、朱门华殿者可不在少数。”
纪洵美却不憷他,闻听其言,只悠悠道,“是啊,二少爷‘朗如行玉山’,就是昔年李太白见了,也不得不叹一句‘金高南山买君顾’,自然是瞧不上我等妇妾效仿楚成郑瞀舍命不渝了。”
周胤微一滞,下意识地就要抬起头来同纪洵美争个一二,听到末一句,却又强捺着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转而冷笑着道,“嫂嫂至仁,竟能以身诫己。”
纪洵美半似玩笑,半似调侃地应道,“妇人既以端正和颜为容,妾身又岂能贪贵乐利而以忘之义理耶?”
周胤微闻言,沉默了片刻,少顷,他复开口道,“我只是为嫂嫂可惜罢了。”
纪洵美看了周胤微一会儿,似乎想要从他脖颈的弧度上辨出他话语中究竟带了几分真心,“妾身谨承二少爷好意,只是……”
周胤微接口道,“嫂嫂身负徐贤妃之才,家兄却无唐太宗之志,我实不忍,”他顿了一顿,似乎在心里斟酌了一刻用词,“……见嫂嫂‘明珠暗投’。”
纪洵美微笑道,“蝇者本为逐亮虫物,二少爷语出此意,妾身自不为怪也,但倘或……”
周胤微又接口道,“倘或一众青蝇喧喧,或污白使黑,抑或污黑使白,纵使连城白壁,亦不免遭佞人谗毁,即使嫂嫂谨小慎微,又岂知不会被他人所害?”
纪洵美笑了笑,半似不解半似试探地道,“二少爷这话,倒让妾身听不明白了,妾身如今身在太师府,东郡国中最安全之处莫过于此,二少爷却口口声声说甚‘他人所害’,让妾身好生疑惑。”
周胤微笑了一下,并未直接回答纪洵美的问题,转而道,“我只是忽而想起陈拾遗诗中的一句‘青蝇一相点,白璧遂成冤’,因此以古论今,忍不住与嫂嫂多说几句罢了。”
纪洵美神色微变,好在有扇面遮蔽,也不惧被周胤微一眼看穿心中所望,“二少爷似是以诗论今,而非以古论今。”
周胤微淡笑道,“嫂嫂善诗,我自是更愿与嫂嫂以诗论道。”
纪洵美浅笑道,“无妨,”她顿了顿,又道,“若说以古论今,妾身与二少爷已论得不少了,细较起来,也不差这一两句了。”
周胤微道,“纵是不差这一两句,我也不敢与嫂嫂再论了,若是再被嫂嫂一句戏言便堵了心窍,我可就再无还口之力了。”
纪洵美轻笑道,“二少爷是打趣妾身呢。”
周胤微回道,“陈拾遗此诗写得实不如嫂嫂那首作的妙,我心慕诗才,嫂嫂还不许我打趣一句吗?”
纪洵美笑道,“陈拾遗素有‘诗骨’之称,妾身如何敢与之相媲?”
周胤微道,“既为‘诗骨’之风,又如何能以韩长孺、周绛侯之掌故,佐写‘人生固有命,天道信无言’之句呢?”他轻笑道,“论及‘诗中风骨’,我倒觉得他不如嫂嫂。”
纪洵美默然片刻,道,“陈拾遗因历诋群公而仕途坎坷,诗中自是多有心灰意冷之辞。”
周胤微道,“是啊,心灰意冷之时,都不忘借周绛侯之典诵吟‘狱吏之尊’……”
纪洵美接口道,“周绛侯入狱乃西汉故事,二少爷特以此论诗,岂非太刻意了些?”
——————
——————
1“楚杜赫说楚王以取赵”
楚国的杜赫劝说楚王去争取赵国的支持。
楚王将要授给他五大夫的爵位,并且让他私自采取行动。
陈轸对楚王说“如果杜赫不能取得赵国的支持,赏给他五大夫的爵位就无法收回,这是赏赐没有功劳的人。
如果他能得到赵国的支持,可是大王对他的赏赐却没有办法增加了,这就是没有赏赐。
大王不如给他十辆兵车,让他去办争取赵国的事,事情成功以后,授给他五大夫的爵位。”
楚王说“好。”
于是楚王给杜赫十辆兵车,让他去办争取赵国的事情。
杜赫听后大怒,不肯出行。
陈轸对楚王说“这是他不能争取到赵国的支持。”
《战国策》楚杜赫说楚王以取赵。
王且予之五大夫,而令私行。
陈轸谓楚王曰“赫不能得赵,五大夫不可收也,得赏无功也。
得赵而王无加焉,是无善也。
王不如以十乘行之,事成,予之五大夫。”
王曰“善。”
乃以十乘行之。
杜赫怒而不行。
陈轸谓王曰“是不能得赵也。”
2“陈轸自辩于秦惠王”
陈轸,是游说的策士。
他和张仪共同侍奉秦惠王,都被重用而显贵,互相竞争秦王的宠幸。
张仪在秦王面前中伤陈轸说“陈轸用丰厚的礼物随便地来往于秦楚之间,应当为国家外交工作。
如今楚国却不曾对秦国更加友好反而对陈轸亲善,足见陈轸为自己打算的多而为大王打算的少啊。
而且陈轸想要离开秦国前往楚国,大王为什么没听说呢?”
秦王对陈轸说“我听说先生想要离开秦国到楚国去,有这样的事吗?”
陈轸说“有。”
秦王说“张仪的话果然可信。”
陈轸说“不单是张仪知道这回事,就连过路的人也都知道这回事。
从前伍子胥忠于他的国君,天下国君都争着要他作臣子,曾参孝敬他的父母,天下的父母都希望他作儿子。
所以被出卖的奴仆侍妾不等走出里巷就卖掉了,因为都是好奴仆;被遗弃的妻子还能在本乡本土嫁出去,因为都是好女人。
如今,我如果对自己的国君都不忠诚,楚国又凭什么认为我能对他忠诚呢?倘或我对自己的国君忠诚却被您抛弃,我如果不去楚国,能到哪儿去呢?”
秦王认为他的话说的对,于是就很好地对待他。
陈轸在秦国过了一整年,秦惠王终于任用张仪做宰相,而陈轸投奔楚国,楚王没有重用他,却派他出使秦国。
《史记》陈轸者,游说之士。
与张仪俱事秦惠王,皆贵重,争宠。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