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思政殿。
宋士谔置下一子,抬眼调笑般地看向坐在对面的安懋。
安懋觑了棋盘一眼,轻轻地将手中的棋子抛进棋盒之中,“朕输了。”
宋士谔笑道,“圣上今日似乎心不在焉?”
安懋挥了挥手,示意殿中内侍过来收拾棋盘,“朕待会儿要见一个恼人的措大,”他一面说着,一面立起身,往殿中的书桌后头走去,“偏生这措大姓‘孔’,朕还说不得他恼人,当真是烦闷得很。”
宋士谔也跟着站起身,“圣上既烦闷,”他躬身作揖,“小臣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安懋“嗳”了一声,轻笑着叫住了他,“宋卿怎地急着走啊?朕那一局还没赢回来呢。”
宋士谔微笑着回道,“小臣听闻福嗣王欲效仿平阳公主献婢汉武帝,福嗣王好筹谋,偏巧也选在了今日送婢进宫,想来圣上初得新宠,必定爱不释手,小臣为外男,自是不敢再多加叨扰。”
安懋倏然一笑,刚要开口,就听外头通报说有孔氏子弟求见,安懋闻声又笑了一笑,“宋卿竟吃味了?”
宋士谔微笑道,“小臣关心圣上,自然不敢不体贴上意,事事为圣上所想。”
安懋哈哈一笑,似乎对宋士谔的话很是受用,“好,好,”他掀袍落座,“那宋卿便且先往殿东侧的屏风后去,仔细瞧瞧朕究竟是否是那等沉湎女色的庸君。”
宋士谔如愿以偿,立时笑着应了下来,微倾着身,往殿东屏风后去了。
安懋见状也笑了笑,他一面朗声叫传,一面挥手示意,让方才收拾棋盘的几个内侍立到宋士谔避着的屏风前去。
内侍们刚在屏风前站稳了身,孔弘毅便款步从殿外走了进来。
宋士谔身量较高,虽人在屏后,但仍不敢失礼,于是他跪坐在地,倾身细听殿中动静。
孔弘毅依制行了礼,安懋按例叫起,温声笑道,“好一个少年才俊,真真无愧为圣人之后。”
孔弘毅心中腻味,面上却不露,只是不卑不亢道,“圣上谬赞,鲁州自古出才俊,小臣不过是仰仗先祖遗风罢了。”
安懋立时赞了一声“好”,“‘谦尊而光’,此乃‘君子之终’也。”
屏风后的宋士谔听了,不禁抬袖掩口,在心里笑了起来。
孔弘毅道,“圣上此言,小臣实不敢当。”
安懋“哦”了一声,问道,“为何?”
孔弘毅道,“‘劳谦君子有终吉’乃司马温公对汉末名臣士君荣的评价,士君荣诛董卓而归功不侯,是为‘劳而不伐’,故而得此盛赞也。然小臣无功无劳,即便幸承先祖之蒙,却实在当不上圣上的这一句‘君子有终’啊。”
宋士谔放下了袖子,心道,这声音听着倒是不俗,怎么说出来的话却透着一股子傻气?
屏风外的安懋朗声笑道,“周太师眼力不减当年啊,”他淡笑道,“孔卿才到周府两天,周太师就上折子跟朕夸孔卿‘阙里世家,风骨魁奇’,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孔弘毅道,“小臣纵有风骨,也是‘四书’的风骨,至于‘阙里世家’之说,”他顿了顿,作揖道,“小臣愧不敢受。”
安懋道,“昔武王伐纣,封周公于少昊故墟曲阜,圣人从周礼,故世代帝王封其于曲阜,周太师称孔卿为‘阙里世家’,可谓实至名归。”
孔弘毅直起身,不咸不淡地道,“是,小臣谨受。”
宋士谔有些坐不住了,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腰臀,暗道,圣上说得不错,此人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措大,堂堂曲阜孔氏竟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当真可叹。
安懋又笑着问道,“孔卿可曾取了字了?”
孔弘毅一怔,忙道,“已是取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圣公亲取的,取的是‘道远’二字。”
安懋笑道,“都是《论语》中的名姓儿。”
孔弘毅应道,“是,《论语》中取来的,自然个个都是好名字。”
屏风后的宋士谔闻言立时翻了个白眼,心道,这话现下也就孔氏子弟敢说了,要是旁人说了传出去,定成了个不学无术的笑柄。
安懋微笑道,“朕这儿倒有个好名字,也是从《论语》中来,”他笑得露出了一点儿红唇后的白齿,“却不知孔卿以为如何?”
孔弘毅道,“圣上说笑了,圣上亲取的名字,小臣如何敢擅加置喙?”
安懋道,“巧了,”他淡笑道,“朕正想着把这好名字儿赐予孔氏呢。倘或孔卿不敢置喙,枉以为朕是在说笑,这叫朕可怎么说得下去呢?”
宋士谔在屏后暗自发笑,紧抿着唇不敢出声。
孔弘毅一愣,下意识地道,“……不知圣上心中是何名字?”
安懋笑道,“名为‘郁文’,字为‘从周’,取《论语》中‘周监于二代’之意,孔卿以为如何?”
饶是孔弘毅再如何迟钝,这时也醒过神来了,“小臣以为不可!”
安懋笑道,“为何不可?”
孔弘毅作揖道,“孔氏子弟取名,自古谨按字辈,无按字辈者不入族谱,乃曲阜孔氏之族规,圣上取的名字虽好,但‘郁’这一字,实非孔氏字辈,是故圣上虽有御赐之心,然小臣敬谢不敏。”
安懋笑了一下,有些意味深长地道,“孔氏子弟碍于族规不敢领受,孔氏女却是无碍的。”
孔弘毅心下一凛,躬下身刚要回话,就听殿东侧的屏风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
孔弘毅毕竟是头一次入宫面圣,闻声不禁立时侧转过头去,他见那屏风前立着几个端着棋盒、棋盘的内侍,便以为是内侍们偶然端立不稳,才发出了响动。
他不以为意地睨了那几个内侍一眼,心中直嗤这思政殿的内侍竟还不及孔府的豪仆整肃,嘴上便不由把心里的那点儿子不屑露出来了些,“……圣上恕罪,小臣素闻《礼记》中云‘女子许嫁,笄而字’,舍妹尚未婚配,理应待字闺中,实不能……”
安懋接口道,“行了,”他淡淡地瞥了殿东屏风一眼,轻描淡写地微笑道,“朕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孔氏女’,又并未实指究竟是哪一位孔氏女,孔卿也太紧张了些。”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