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过雨,京城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潮湿。城外的一处军营里,随处可闻战马的嘶题声。士兵们在训练场上演习着,整齐的步伐和口号划破天际,惊起一片鸟雀。
然而在军营的边缘,一个门口挂着红绸布的帐篷却传出阵阵男子的粗喘声。帐篷面积不大,却一横排摆着四五个破旧的草席,每个草席上挂着布帘将其分隔开来,这就是所谓的红帐营。此刻的红帐营正招待几个士兵,女子的哭泣和哀求交杂,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情欲味道。
帐中最边缘的席子上,一黑脸汉子突然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心满意足地从女人身上翻下来,抬手抓过搭在一旁的衣衫。
席子上的女人却仿佛没有知觉一样一动不动,苍白的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黢黑的眼珠宛如木偶一般丝毫没有焦距,直直地看向前方。
黑脸汉子瞧着心里有点慎得慌,突然反手一巴掌扇过去:“妈的跟个死尸一样叫都不叫一声,晦气!”
女人被打得头偏过去,凌乱的发丝摊在脸上,嘴角沁出一丝鲜血,但依然一声不出,仿佛真的死了一般。
“老六,赶紧的。”突然旁边席子的布帘掀开,一个瘦小男人边系着裤带边走过来,在席子旁站定,开口道:“快点,今天顾将军行刑,得赶去刑场轮班。”
闻言,叫做老六的黑脸汉子加快了穿衣服的动作,嘴里骂骂咧咧:“奶奶的,老子在前方打仗流血,这狗杂碎在后面通敌卖国,他算哪门子将军?我呸!”说着,狠狠地拍了一下席子,旁边的女人仿佛被吓到一般突然颤抖了一下。
“这些恶人自有恶报,你看连那个作祟的妖物不都被处置了么。”瘦小男人拿出一袋旱烟点燃,“听说贵妃娘娘连续做了好几天噩梦,后来叫人直接给剁成肉泥了,这等妖物还是早点收拾了好。”
老六身后,女人仿佛抖得更厉害了。
“哪个妖物?”
“还能有哪个?就那个顾家废后生的怪物啊……”瘦小男人话说一半,就被老六一声大叫打断。
老六死死盯着突然抓住自己手腕的苍白手指,像一只从地狱里伸出的白骨手,力气大得仿佛能生生捏碎骨头。
却看见那一直毫无声响的女人,此刻突然坐起来,双目圆睁,神情激动,嘴巴张开发出“啊啊”的声音,含糊不清,像是脸上开了一个血洞一样怪异。原来这女人竟是没有舌头的。
两人皆吓了一跳,老六想将手腕抽回却没有成功。正打算用力时,却见那女人突然弹起,向老六扑来。
老六一时不防被扑倒在地,女人面目狰狞,裂眦嚼齿,眼眶发红,竟像是要滴出血来。她双手死死地卡住老六脖子,喉咙里发着模糊不清的声音。慌乱中老六看到瘦小男人抄起凳子向女人后脑砸来,随即感到身上一轻,那女人就昏了过去。
*****
顾平澜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里,小巧的院落中有长长的回廊,回廊尽头是一棵大大的樱花树,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爽。一红衣女子正在树下舞剑,女子身材高挑,姿态利落,剑声凌空呼啸,惊得满树樱花簌簌落下。仿佛听到远处有脚步声,女子收住剑势,抬眸朗声笑道:“爹爹来了。”
顾平澜轻轻一颤,那女子……五官明艳大气,眼神清澈,眉目间流动一股英气,衬着红衣更是说不出的明媚清爽……与自己的面容竟有七分相似。
迎面走来一中年男子,身着玄色衣衫,阳光打在背后,看不清面容,只觉行动间颇有武将的杀伐之气。男子走近,轻轻拂去女子肩头的樱花,言语间很是慈爱,却又略带惋惜,“刚才那招不错,只是王府规矩多,以后怕是不能轻易练武了。”
女子听罢垂下头,轻轻摸了摸软剑,娇羞地说道:“只要有他在,便是永不拿剑我也是乐意的。”
“七殿下真心待你,为父也就放心了。”中年男子叹了一口气,望向远方,目光悠长,“你大哥不在了,你过得好,我才有脸面去见你母亲……”
“爹爹放心吧,他若以后欺负我,就让爹爹给我撑腰,可好?”眼看中年男子要絮叨下去,女子赶忙撒娇似的拉着他的手摇摆,笑颜如花,“月妹妹叫我早点过去帮她挑首饰,我先去了,回头给爹爹亲自烹您最爱喝的毛尖。”说罢,笑着跑开了。
云朵偏移,阳光从枝叶中散落,斑驳地打在中年男子身上。男子一头乌发夹杂着几缕银丝,国字脸上一双浓眉显得十分刚正,眼角细细的皱纹又了突显沙场老将的铁血与沧桑。此刻他无奈看着远去的红色身影,喃喃自语,“不管到何时,为父永远支持你。”
“我的澜儿”
“澜儿”
父亲!是父亲!
顾平澜呼吸一窒,跌跌撞撞地就要向那人跑去。忽然眼前一阵浓雾,庭院、回廊、樱花树全都不见,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明明几步的距离却怎么也到不了。眼睁睁地看着父亲被浓雾席卷,消散,顾平澜却像被千斤重担拉住,任凭头上汗水滴落也迈不开腿。突然,一个重物狠狠冲进了她的怀里,顾平澜往后一个踉跄,低头却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幼稚且怪异的孩童的脸。明明五六岁的年纪,却生得十分矮胖。皮肤粗糙上面全是斑点与脓疮仿佛长了癞子,面部肥硕,没有眉毛,鼻孔外翻,眼神虽然清澈但眼距奇宽,看起来像个痴儿。此时他正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看到顾平澜,嘴角咧开,口水慢慢流下,露出一个灿烂却怪异的笑容。
“母后!”
顾平澜胸口一痛,浑身巨震,一股难以言表的疼惜和忧伤从心口传向四肢百骸,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脸上微有凉意,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眼泪已经落了下,口中喃喃道“宏儿……”
那孩子显然十分高兴,从背后高高举起一枝樱花,踮起脚尖递到顾平澜眼前。小小的手上全是污泥,仔细一看竟然有六根手指,显得十分怪诞。他举着樱花仿佛献宝一样,口齿不清地喊道:“花……花……母后喜欢……”
顾平澜颤抖着伸出手想接过那束花,突然耳边轻轻传来一声“澜儿”。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辗转多情,仿佛世间最温柔的男子在情人耳边呢喃。浓雾四起,画面一转,一双宛如黑曜的眸子出现在眼前,眸中的深情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般死死把人吸进去。男子轻轻拉过顾平澜的手放在唇边,温柔一吻。
“待我登基,你便是我永远的皇后,我会永远对你好,你可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顾平澜情不自禁地开口道:“我一直信你,七殿下。”
倏尔手上的温暖再次消失,灰蒙的大雾再次袭来,瞬间将顾平澜包围,仿佛天地中只剩她一人,而那男子从未来过一样。
“殿下?殿下?”顾平澜轻轻呼喊,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颤抖,然而四周死一般的寂静,除了灰色就是灰色,浓雾黏稠得好像连空气都吸了进去,让人喘不过气。
恐惧、压抑,顾平澜只觉得浑身发凉,头皮发麻,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触手向她袭来。突然四周隐约传来阵阵说话声,开始时不甚清晰,后来渐渐发觉竟是从不同方向传过来,如同数百个人在附近同时说话。
“恭迎皇后娘娘……”“姿态粗鄙,当真粗俗不堪……”“还当真以为皇上喜欢她,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皇后怎么了,还不是不受宠……”“能生下妖孽,自然是报应……”“宁文璟!那些女人就是你对我好的方式吗……”“哈哈哈哈通敌卖国!一家子都该死……”“皇后顾氏,天降不祥,言行失德,其父有通敌之嫌……着割舌之刑,废为庶人,冷宫安置……”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大,最后仿佛炸雷响于耳畔。顾平澜呼吸急促,抖得愈发厉害,突然猛的冲出,在浓雾中看不清方向地跑着。
快跑……离他们远远的……不想再听到这些……顾平澜发疯似的在如墨的浓雾中逃着,发鬓散乱,眼神朦胧。忽然眼前浓雾似有驱散,一紫衣宫装女子直直地朝她走来。女子敛目垂眉,迈着碎小的宫步,顶着的大大发髻插满了金银珠翠,身上挂满了繁琐的配饰,整个人显得十分老气沉闷。女子规矩行礼,抬起脸来。依旧是高挑的身形,大气的五官,可眼神里充满了疲惫木然,眼角也延伸出了几丝皱纹;刻意涂抹的白粉使脸色有几分僵硬,不搭配大气五官的细细上挑柳叶眉显得非常诡异和刻薄。这分明是她,却又不是她!
顾平澜被惊得顿住了脚,随后咬了咬牙甩下那诡异的女子,继续向前跑着,身后的说话声也在不断朝她涌来。她现在只想一直跑,跑出这令人不安的浓雾。
可是她没有想到,在这宫装女子之后,四周的浓雾中突然涌出数不清的人,全部直直向她扑过来。这些人神情生动,仿佛正在演绎的皮影戏。她推开一个,下一个立马扑上,就好像浓雾中伸出数不清的双手,要将她生生撕碎。顾平澜挣扎着,待看清这些人后她只觉得全身血液都涌上头顶,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她看到了无数个自己。
大红色嫁衣,一脸娇羞的自己;姿态卑微,一脸谄媚笑容的自己;端着食盒,小心翼翼讨好一脸高傲的男子的自己;身着皇后朝服,木然地坐在高座上的自己;看着一群群趾高气昂的女人,神色黯淡的自己;下命令时眸色冷酷的自己;抱着畸形孩子心碎不已的自己;跪在那一身明黄脚下苦苦哀求的自己;冷宫中满脸血迹满身灰尘的自己;趴在地上和狗抢一块馒头的自己;军妓营草垫上,绝望地忍受被禽兽折磨的自己;蓬头垢面隔着老远看见儿子乖巧吃饭,而后一脸欣慰被拖着离开的自己……无数个自己,就是不再有,那个一席红衣,樱花树下明媚舞剑的自己。
无数个自己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在顾平澜眼前滑过,伴随着身后交杂在一起的说话声在耳边回荡,仿佛无数妖魔鬼怪环绕。
“平澜……”“澜儿……”“皇后娘娘……”“小贱人……”“不祥之人……”“母后……”
她是谁!我是谁!
她是我吗?我怎么会是她!
“啊——”
顾平澜终于坚持不住,突然跪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恍惚中,那些离去的人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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