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将将要落下,“福禄药材行”的招牌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小伙计正匆忙将门外的摊子和招牌往店里搬。
顾平澜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形色慌张,一时不察撞在那搬招牌的伙计身上,狠狠跌坐在地,额头好巧不巧剐蹭在青石板上,瞬间流出一道血痕。
那伙计低头,看到地上放声大哭的女孩,衣裳撕了两道口子,鼻涕眼泪糊到一块,额头还丝丝渗血,当真是好不可怜。
“小……小妹妹,你还好?是不是……摔疼了?”
顾平澜哭得更大声了。
“小三子!在外头搞什么呢!皮痒了是不是!”透亮的女子声音从铺子里传出,随后一个绛红色衣衫的女人插着腰从里面快步走出,头上的银钗一晃一晃。只见她大步走来,手里还拿着鸡毛掸子,指着伙计就开骂:“叫你来收拾,磨磨蹭蹭的还不进来,要死啊!”
“掌……掌柜的”,小三子抱着头跳着躲开鸡毛掸子,边跳边喊道:“不是的……这小姑娘在这哭得实在厉害……我……哎哟您轻点……”
女掌柜此刻才看到坐在地上小小一团的顾平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那伙计在一旁哼哧哼哧地穿着粗气,嘟囔着:“天天骂我,有本事您真打啊……”
女掌柜狠狠瞪了他一眼,扶了一下簪子,低头问道:“小丫头,打哪来的呀?在这哭哭啼啼的,怎么着,碰瓷儿啊?”
顾平澜泪眼朦胧地抬头,刚要开口,就被一个低沉的男声打断。
“出什么事了?”一个青衣男子掀开门帘从里缓步走出,约莫三十岁上下,头发挽起,唇上有须,目光里流露着一股子沉稳,不像是个生意人,倒像是个书生。
只见那男子缓步走到女掌柜身边,轻轻拿过她手中的鸡毛掸子,又帮她缕了下稍有蓬松的发髻,淡淡看了她一眼。那女子微微撇了下嘴,心虚地别开眼,拉了拉他的衣袖。
“胡先生”小伙计瞬间站直,支支吾吾地指了指顾平澜,“这小女孩……”
胡先生听闻,上下打量了一番顾平澜,蹲下身子直视着她,开口问道:“小姑娘,莫怕,你在这哭什么呀?”
“呜呜呜……爹爹……我找不到爹爹了……我……我……”
“哎呀这说的都是什么呀”,那女掌柜性子急,跺了跺脚,“小丫头你理顺了再说!”
顾平澜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泪,混着灰尘脸上黑黑白白像个小花猫,“我姓阮,家住在垣州乡下,和爹爹相依为命。爹爹去榆城做生意去了,就一直没消息……听说那边在打仗……我怕……就想去找他……谁知道路过垣州就被恶婆子盯上了,那婆子不光抢了我的财银,还要把我卖到那见不得光的地方去……呜呜……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说着,顾平澜一下子抓住那女掌柜衣裙下摆,转身跪了下来,抬头哀求道:“婶娘,我看你是好人,你帮帮我……帮帮我别被抓到好不好?”
此时天色已晚,小小女孩身子纤细,微微发抖,额上血迹未干,脸上泪迹斑斑,直直地跪在那里,让人极为不忍。
女掌柜听罢,柳眉一竖,怒声道:“这朗朗乾坤的,倒还真有如此恶人!”她伸手抢过鸡毛掸子,挥了两下,“今天既然撞在我杨三娘手上,我定要好好管管!”
胡先生她如此,颇为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转头挑眉问道:“那婆子一路挟持着你个小丫头,走过着人来人往的大街,都没人怀疑?”
“你什么意思!你在说这丫头说谎不成!”杨三娘突然像被点着的炮仗,一跺脚,朝着胡先生吼道:“她小小年纪,若非当真如此,怎能说得这般详细!况且,你知道的……我生平最恨这可恶的人贩子!”
“娘子莫气,莫气”,胡先生见她真是急了,慌忙站起来揽过她的肩,好言安慰,“我也是想多问两句,好想对策,看你这急脾气……”
“大叔、婶娘”,顾平澜轻轻站起身,微微垂头看不清神色,“那婆子本是与我家同村的,她说能带我找到爹爹,我便认她是好人,一路上为掩人耳目也对外称我为小姐。直到半日前……我偷听了她与别人的谈话才知她竟存了这般龌龊的心思!我真的没有说谎!既然……婶娘不愿帮我,那我便自己去了……只求大叔婶娘行行好,不要告诉别人曾在这里看到我!”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杨三娘见状,赶紧拉回了她,安抚道:“丫头你别怕,三娘给你撑腰!瞧瞧这小脸哭得哟……”,随即转头冲着伙计吩咐道:“小三子,拿着我的腰牌去找孙捕快,他若喝酒不来,就和他说,那些事老娘迟早给他抖露出去!”
顾平澜被她抱在怀里,稍稍松了一口气,抬眼就瞧见胡先生静静地望着她,若有所思。她竟被这沉静的眼神望得一阵莫名心虚。
这杨三娘和传言中的一模一样,只是这胡先生……
要说这杨三娘啊,那可是垣州城了不得的人物。这三娘早年家底殷实,小小年纪掌管着家里的五六个药材行,行事泼辣有手段,大小商人也不敢因为她是女子就轻视了她。后来她嫁了个郑姓男子,行事更为凶悍,不仅不给夫家纳妾,反而动辄撒泼打滚拳脚伺候。此等悍妻之事闹得满城风雨,成为街头巷尾的笑谈。这姓郑的好赌,赌瘾大,最后为还赌债,将铺子赔光不说,竟将自己的亲闺女卖给了人贩子,待三娘发现时,那丫头已经被折磨死了。三娘一怒之下打断了丈夫一条腿,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后来听闻又嫁了个姓胡的,是入赘,倒是个即为怕老婆的主,也没什么存在感。故垣州城依然称呼母姓杨三娘,而不是胡夫人。
这杨三娘的故事当初可是在垣州城贵妇圈中当成笑谈的,各家夫人教育女儿“言辞切切步生莲,莫看杨家悍三娘”,为女要温柔娴静,为妇要谦和大度,切莫撒泼善妒。顾平澜小时虽不爱诗词歌赋,却也觉得这杨三娘当真凶悍愚蠢。时过境迁,如今再次看这故事,她却觉得也许这三娘才是女人中看得最透彻的。
言语泼辣,身姿爽利,一嗔一怒皆是自在随性,除去那个早死的孩子,哪里又是个不幸福的凶悍怨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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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嬷嬷急匆匆地在西市街上走着,看着已经悄然爬起的月亮,抬起袖子抹了抹头上的汗。
看这天色,怕是来不及了。想起出府前,巧莲还特地把她叫去,嘱咐她务必酉时之前把人送到,送到后赶紧拿着银子远走高飞,可如今的时辰……想到巧莲背后那人说一不二的性子和狠毒残暴的手段,王嬷嬷硬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都怪那死丫头,掉什么玉佩!不过……也幸好她掉了,要不上哪找这么好的货色。王嬷嬷从胸口掏出一个红绳,绳子上挂着的小巧玉佩在月下显得愈发玲珑剔透,玉佩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阮”字。王嬷嬷得意地笑了笑,重新放回了口袋。
夜凉如水,满月当空,远处隐隐传来打更人的锣声。已经一更天了!王嬷嬷冷汗狂出,开始小跑起来。
她终于看到了那青色的石板桥。桥头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倚坐在柳树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小姐,小姐!”王嬷嬷心中一喜,小步跑过去,却发现顾平澜双目紧闭,仿佛已经熟睡过去,怎么推都不醒。
“她已经被我迷晕了。”一道女声从暗处响起,“王婆子,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王嬷嬷听闻,呼吸一窒,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她僵硬转身,月光下一道窈窕身影出现在地面上,身子隐藏在房檐下的黑暗中,看不清面容。
“姑……姑娘”,王嬷嬷咽了下口水,陪笑道:“有……有些事,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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