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后。
佑安六年,四月。
又是一年春好处,国都龙城内外触目所见,尽是柳绿花红,碧草蓬发,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临近晌午时分,主街的朱雀大街上一匹枣红骏马一路疾驰,马背上少年的绯色衣角和墨色长发在暮春的风里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一人一马旋风似地刮到了秦府正门。
少年一勒缰绳,飞身下马,将马鞭扔给了迎上来的门房老王头,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先是鬼鬼祟祟地东瞄西瞧了几下,又做贼似地压低声音问:“老王,我爹在家吗?”
“大公子,家主正在书房等着您呢,吩咐您一回来,立刻去见他。您……留心着点儿……”
秦凤霄不禁跌足掩面哀叹一声,这一叹,叹得是跌宕起伏飞流直下三千尺,千回百转寒鸦孤舟万点愁。
一咬牙一跺脚,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早死早托生,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秦凤霄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昂首挺胸地进了大门,甫一跨进书房门口,一块上好端砚便挟着凛凛劲风迎面飞来。
瞧着这架势,是打算将他这貌比潘安颜如宋玉,引得大姑娘小媳妇芳心狂跳秋波乱飞的一张上好脸皮生生砸成个破相毁容的癞疤头。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中气十足的暴喝:“秦凤霄!你个小畜生又在外头闯祸了是不是?!”
秦凤霄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顿时墨汁流了满手满袖子。
他一边苦着脸甩袖子,一边不满抱怨:“爹!我刚从康平回来,您就来骂我!我是不是上辈子欠您的!还是说我压根就不是您亲生的!”说着将手中的端砚翻来覆去地瞧了一番,复又手腕一振,使了个巧劲,将砚台平平扔回了书桌上。
——完好无损,正正当当,堪称神乎其技。
秦凤霄心中不免自吹自擂,嬉皮笑脸道:“爹,就算咱们家有钱,您也不能这样铺张浪费罢!啧啧,光这块砚就顶得上别人家一年的菜钱了!”
殷瀛洲端坐在椅子上,面色相当不好看,显然是等他很久了。
闻听他言,将手中的茶碗重重磕在桌子上,没盖穏的杯盖“啪”地掉地上摔了个粉粉碎。
尽管已过不惑,男人幽沉深邃的眼睛不经意间抬起,便仍是寒芒厉电般,闪动着咄咄逼人锋冷锐利的气势。
殷瀛洲冷笑一声:“你还有脸说!让你去江南查账,你都干了些甚麽?刚出京城,你就甩开管家忠叔先溜了,沿途一路上大吃大喝!流水样的花钱!分号的酒楼钱庄管事的齐齐去忠叔那诉苦!道是少东家专点贵的好的不算完,还要再拿些说是路上接着吃!活像个打劫的山匪强盗!你给老子站好!”
秦凤霄勉强站直了,满不在乎地小声道:“我一个少东家吃点喝点拿点怎么了,还能吃垮了不成?……竟然还偷偷告状,忒小气了!再说山匪强盗不也是跟您学的麽……要不然您哪来的这俩儿子……”
“震南王府又是怎么回事?!你还长本事了!”一张纸甩到他面前,秦凤霄扬手接住,原是一张烫金描红的拜帖。
他刚想展开来仔细看看,殷瀛洲却趁他低头这空当,猛地出手,打算逮着这小子好好揍他一顿。
出乎意料的凌厉风声兜头袭来,秦凤霄反应极快,仰身灵活躲过,旋身一错,身形随之腾空后翻,倒掠出书房,将将落地时足尖使力一点地面,拔身纵上房顶。
他穩住之后,便朝着下面气人似得大喊:“爹你耍诈!三年前你就武功不如我,追不上我了!竟还不死心地搞暗算使阴招玩偷袭!你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我不服!”
他这会儿也不用尊称,干脆就是你来你去的了。
一阵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乱糟糟闹哄哄,路过的婢女小厮纷纷低头憋笑,忍俊不禁。
听闻大哥回家的殷鸿鸣在院子里一见大哥和爹又打起来了,立马脚下生风一骑绝尘熟练老道地奔向后院搬救兵去了。
袅袅被殷鸿鸣一路拖着匆匆赶往前院,打老遠地便看到秦凤霄蹲在房顶,倒与屋脊上的脊兽凑作了一堆儿,一副时刻准备逃跑的警惕神情。
殷瀛洲脸色铁青地立在院子里,一个上,一个下,两厢对峙,殺气腾腾。
春风拂过,暖意融融。
两人衣袂翻飞,无端端生出些高手过招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悲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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