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明一夜之间长大了。江暮说的话她没一句懂,但隐隐窥伺到了成人世界的情深义重与万般无奈。青春期女生那些斤斤计较,什么你跟她玩就不要和我玩,什么楼道大扫除隔壁班总是少擦一块地丢给他们,她荡然觉得无趣了。只有编程和江暮看的那些书有趣。
她开始出入老蒋铺子,不为江暮,只静静坐下来,喝老蒋给泡的咖啡——老蒋颇懂门道,再听老蒋从古说到今,西说到东。
——三岛由纪夫是切腹死的,践行了他的人生美学。
——波伏娃和萨特相爱又不彼此忠诚。
每讲一个轶事,他便递她一本代表作,他的书铺像百宝箱。
“真厉害,你们都懂这么多。”
“你们?”
“你和江老师啊。”
“小江可不懂。”
“江老师读的书,姐姐听都没听过呢,看也看不懂。他还读诗,诗歌最难懂了,课本上的诗都叫我头疼。”
“小江啊,以前不读诗的,那些书都是我推荐给他的。”
“那更显得江老师厉害,以前不看的,现在一看就懂。”
“诗这种东西,到懂的时候,自然懂了。”
徐明明认同老蒋的经验之谈,这毕竟也成了她的经验,此前要让她读:“没有不幸的爱情:人只拥有没有拥有的东西。没有幸福的爱情:人拥有的,就不再拥有了。”她必然一头雾水。由不读诗到读诗,从读不懂到懂,江老师是她的际遇,也有人是江老师的际遇。
徐晶晶拿了自家酿的桂花酒到公园。
“听明明说你喝酒,尝尝我爸酿的。”江暮没有欣然收下的意思,徐晶晶补道:“对了,你喝洋酒的吧?哎呀,拿去吧,不喝给老蒋。爸妈一定要我带给你点什么,他们很谢谢你,短短的日子,明明懂事不少,成绩也提高了,本来上重点悬,看样子努力个大半年,还是行的。”
他接过密封罐,妥帖放到平稳的石台上,重新摊开书。徐晶晶一来,他便极为自然地由默读转为轻声念:“有人说,时间会平息哀痛。——不,时间不会使任何东西消失,它只会使哀痛的情绪性消失……”
那是一本作者记录母亲亡故后关于哀痛思考的书,徐晶晶数度哽咽。忽地,她开窍了:“你来这里,不是因为女孩。”
江暮望着她氤氲的眼,合上书,启封了桂花酒,把随身带的装了白水的水杯到草坪边清空,倒上黄汤,轻酌慢饮。
“蛮香。”
徐晶晶开心地笑。
“走的时候,千万说一声,明明怕死了你不告而别,总觉得是你会干出的事。”
江暮抬眉,不禁轻笑。
徐晶晶不放心地追问:“记着了吗?”
“好。”
临产前一天,徐晶晶仍旧上公园,偏那一天出了事,台阶上绊一脚,花裤子上洇出圈血红。
江暮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哭,有人焦急地喊叫,他心里发慌,继而辨出那哭声是徐晶晶的,扔下书就循声快跑过去。果然,两个老太太蹲在地上,一面唤人一面发着抖安抚徐晶晶。
地上一滩骇人的鲜红,令人作呕的红,江暮想逃,转身逃得远远的。徐晶晶却先看见了他,像看见救星,那双眼里满是期待和庆幸的狂喜。
忍住胃里的翻腾,他逼自己走上前,握住了徐晶晶的手。“没事,我在。”
有他宽慰,徐晶晶霎时不再慌怕。他先是联系最近的医院,然后喊来不远处随行的汪河洛。汪河洛大学学医,后来从军,镇定又管实用,他教徐晶晶怎样调整呼吸,怎样等到救护车来。
徐晶晶的丈夫父母公婆随后赶到,问清楚状况便在手术室外开始漫长的等候,徐父走到江暮面前,颤着手作势跪下,忙让汪河洛搀扶起来。
“我谢谢你,你既帮了明明的前途,也救了晶晶的命,我谢谢你……”他说着埋头呜咽起来。
江暮想吐,不管是那一滩血的记忆,还是徐父的感激涕零,都让他恶心。明明那时候他想过逃,明明是因为他,徐晶晶才每日雷打不动地上公园。
他偏过头去,拳头遮住了嘴,勉强压下呕吐的欲望。
可这群人,徐晶晶的妈,徐晶晶的公婆,徐晶晶的丈夫,一个个都上来围着他和汪河洛谢谢他们,黑压压的,空间在缩窄,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挤碎,他要窒息了。
“江老师。”汪河洛的手覆在他背上,一股力量从体外流入,血液又开启循环,他像溺水的人冒出水面,猛地大口呼吸起来。“没事吧?”
他摇摇头,面色惨白。徐晶晶的丈夫体贴地牵开众人,劝:“快别围着了,让江老师坐下歇歇。”
江暮抬眼,目光锋利冷冽,徐晶晶丈夫吓了一跳,转念想江老师也该是吓到了,便对他宽慰地笑。
江暮困惑极了,他搞不懂这些人。
“你不怪我?”
“怪您什么?”男人诚惶诚恐,“您给晶晶叫救护车,我……我们是文化程度不高,可也不至于黑白不分啊!”
“我给她读书,她要听我读书才来公园,才摔跤……我害的她……”
徐父吁叹一声:“哎呀!她产检医生都说稳得很的,也说预产期之前都能走动,公园离家一百来米,家门口转悠,说什么害?”
“对啊,”徐母接茬道:“我生晶晶前一天,别说公园,我还去上班呢!要没江老师您,她逮哪摔着没人理都不一定呢。”
江暮鼻子发酸,向后退两步,跌坐在等候椅上,抱着头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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