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犹记得男人登基前那夜,来她房中问了她一个问题,那时苍白的月光扫在他英俊的脸庞上,他眸子里全是担惊受怕,眼底满是孤独,他问:“若我不做这个皇上,你会跟我走吗?”
他是多么害怕、多么厌恶那个沾满血腥的位子啊。
却在自己冷漠的“不会”二字吐出后变得杀伐果断,麻木不仁。
是自己亲手把他变成这样……
所以,除了自己,谁也没有资格说他。哪怕,哪怕是自己用性命守护的孩子,也不行。
“母后,你没听到那个诏书吗?儿臣真是太可笑了,竟然以为他是为了立长而立长,现在看来,全然是为了抑我而抑我!”长平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瞪向皇上,嘴角扬着苦涩又狠厉的弧度,道:“微臣一直不解,立嫡立长都有礼法可据,圣上却为何偏偏只记得立长,不记得立嫡。原来不是圣上忘了,而是故意为之。”
长平王凄凄地笑了,指尖忽然凌厉地直指冷眼旁观的废太子,斥道:“所以无论他多么蠢笨!昏聩!犯了多少错!你都还是执意要立他为太子,”
皇上看了广和王一眼,广和王瞧见他的目光,立即掉头跑了。
仇赁眉头一皱,皇后立即急扯长平王的衣袖,“皇儿。”这个节骨眼上,废太子能是干什么去?
长平王却全然没心思去思想别的,他现在只想要一个真相。
他指着自己,“而无论微臣多么努力!多么想讨好您!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反倒是二哥,无论他多么厌恶皇权、厌恶你,你却还是愿意将皇位传给他,而不是我!不是我!”
长平王是气极了,竟然在皇上面前直言称“我”。
皇后目光犀利地扫到仇赁身上,仇赁立即躬身退了出去。皇后不光是忌惮仇赁见长平王失态的模样,更是指望他去提防提防不安分的广和王。
皇上紧闭嘴唇,对长平王的质问油盐不进,一概无视。
长平王气疯了,戳着自己的心口,“圣上,微臣到底哪里得罪您了!您说啊!微臣可以改的啊!父皇!”长平王重重地跪倒在地上。
皇上身子猛地一震,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长平王这样喊自己了。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义帆还年幼的时候,自己严厉地斥责他,不许他与其他皇子公主一样称呼自己为“父皇”,只能叫“圣上”。
那时他不懂事,每每叫错,自己便罚他抄书、打板、跪殿……
也往往是那个时候,皇后会来自己这里求情。
“义帆,起来。”皇后哭着拉他。
他却一直盯着皇上,“您说话啊,父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从小你就不喜欢儿臣,对别的兄弟姐妹都是慈颜善目,对儿臣却始终冷冰冰。儿臣不知道哪里得罪您了,不知到底怎么做才能叫您满意。明明每次您交代的事,都是儿臣做的最好啊,为什么,为什么您就是看不到呢。您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您,儿臣才到现在一直没有要孩子啊!”
皇上和皇后同时一惊,看着他。
皇后直接惊讶地问:“义帆,你说什么,你不是……不是说你身子不好……”
她一直没有敢和皇上据理力争储君之位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义帆说自己不会生!皇家后嗣乃是国本,她轻易不敢争太子之位,怕人用无后这事戳着义帆的脊梁骨。所以她只能等,等到皇上临终才不要脸面地来求这个位子,一旦义帆的位置坐稳,谁也不敢说一句圣上的不是。
皇上也没想到,长平王多年无所出,竟会是因为自己。
长平王却已是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义帆?”皇上吃惊地看他。
“儿臣怕,怕有个人长到四十岁都还在为父亲一句责备而惊恐数日,为半字称赞而欢喜几日。为一个等不到的答案,辗转反侧四十年!父皇!儿臣怕……”长平王伏在床榻边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生都未与父皇这样近过。
父皇永远是远远地、冷冷地看着自己。
忽地,一个手掌抚在自己头上,那手掌宽大,虽有些凉,却有不曾体验过的暖意流入心间。
皇后错愕地看着皇上。
长平王亦诧异地望着皇上,皇上的手掌顺势而下,摩挲着他的脸庞,一晃眼,义帆已经四十岁了,可四十年,自己都未这样与他亲近过吧。
皇上为他拭泪,说:“你一直很优秀,是父皇最出色的儿子。”
说着,他抬起重重地头,看向皇后,伸出一只手,“嫣儿。”
皇后不肯牵他,却见他油尽灯枯的模样,也不忍心地红了眼眶,握住他的手,说:“你这个狠心的人!”
皇上笑起来,“朕就任性了这么一次,就为了赢你一回。”
皇后伤感起来。她知道皇上很爱她,所以从前才敢对他冷漠,逼他做他不喜欢的事,一次又一次与他较劲。他们斗了一辈子,每次看似都是自己妥协去求情,其实皇上没有赢过她一次。
因为她吃准了皇上会心软。只要她说几句好话,流几滴眼泪,皇上就会为她改变心意。
这一次,皇上说赢了她。其实是赢在了他没有时间上。
他要死了,他在她来之前就拟好了遗诏,他故意拖延那几个时辰不肯见她,直到油尽灯枯时才叫自己进来,宣布这叫自己失控的东西,好没有机会服软,没有时间说好话,没有时间流几滴眼泪,没有时间叫他改变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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