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陆源从浦西的地铁站出来时,已经是10点半钟,巨大的人潮已稀释在这疯狂城市的各个格子间、工地、园区或是光鲜的金融大厦里,他不得不承认上海交通的确发展到了无论任何工具,任何,任何目的地都可以到达的程度,像一副容量过盛,生命力强大的供血系统,奔流不息,无往不利。
到了这个时段,地面上倒成了一幅云淡风轻的画面,复原她一贯的优雅从容,这就是这座城市的迷人之处。
穆陆源虚着眼睛看了看接近中午的阳光,像出来晒太阳的猫,好像获得了无比自由。可是,当拥有了无限的自由,有时候反而被自由束缚,不知何去何从。他看了看手机上刚刚的信息,貌似漫无目的地走出静安寺商圈,来到愚园路上。
这里现在看着是一条很平常的马路,不过走着走着,道边梧桐伸展的树枝,蜿蜒的树影婆娑之间,浮出一股斑驳沉郁的气息沉沉地扑面而来。据说这一代的老房子尤其是老洋房都很有些来历,当年这里是私家府邸最密集的地方,藏匿在这些老房子里的秘密是这城市旧日里最缠绵悱恻的往事。他不禁看向那些狭长的老巷深处,掩隐在电线闸和弄堂里的老式洋房的屋顶,安静神秘,浸溺在光阴流逝的间隙里。
他这样闲逛着,已走到张爱玲故居的楼下了。
这是块著名的地界,永远有许多游客驻足停留在那栋小公寓的门前,其实它稀松平常得像是随时会被人忘却,贴一块大大的名牌在那里验明正身。暗沉暧昧的外墙颜色,圆滑精致的阳台,里面还有一部听说维护得很好的,曾经乘着张爱玲的身心浮浮沉沉,载着她与胡兰成的爱情山河过眼的奥斯汀老电梯。让那些人忘返流连,只为多看几眼。
穆陆源的眼睛却掠过街面上几处现代的店铺,落在公寓斜对面一幢奇特的建筑上,醒目的工业结构,纯几何外观的设计风格,黑白灰的色调。如果说常德公寓来自过去,那么这个不明用途的建筑物就像来自未来。就是它了。
他径直走过去,抬头看到门牌上只写了一排简单的英文名字做名牌,恩底弥翁,一个希腊神话的名字,没有任何别的介绍。大门是刷卡门禁系统,似乎并不对外。巨大的橱窗玻璃里有些微的灯光被外面的光线抑制着,影影绰绰。抬起头能看到二楼的露台围墙里伸出的几株树枝,已冒出茁壮的叶芽,一缕午后的阳光穿透下来。
他没有犹豫,鬼使神差地按了一下门铃。
一个白衬衫,灰色西服裙的女孩来给他开了门,看见他眉清目秀又人高马大的稚嫩模样,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
穆陆源从橱窗前的几案上看到几只雪茄盒,远处还有原木酒箱,很机灵地试探道,
“这里售卖进口酒吗?我刚刚搬过来附近,家里朋友多,急需一箱红酒。”
女孩有片刻迟疑,怀疑他是否已到可以买酒的年龄。
“我就住在楼上。刚刚从法国回来,最近对红酒着迷,所以每次经过都想进来看看。”穆陆源又补充道。
“我们这里确实是一间欧洲酒品贸易公司,专营酒类和附属产品。不过,目前还没有开展零售方式。”年轻女孩这样说道。
“那么现在哪里才可以买到?”穆陆源假装急切地问。
“许多进口超市都有售我们的酒,还有几间酒廊和五星酒店。”
“是吗?我对你们很感兴趣。可以进去参观一下吗?”穆陆源一双星眸微微一挑,甜甜一笑,他向来没在女孩面前失过手,别说这样主动搭讪。
女孩儿略犹豫一下,果然还是让他进了大门。
“今天老板不在,本来我没有权限让陌生客人参观,不过我们的酒窖很快要开放一个区域预约服务,你既然想看看就随便转转吧。”女孩一边退进吧台一边对他这样说。
“咖啡还是红茶?”女孩在咖啡机旁转头问他。
“红茶,谢谢。”穆陆源的球鞋一踏进室内柔软的美式割绒地毯就有了种全身放松的舒适感。稍稍在展示区转了一圈,他不觉心下有些惊叹,这里怎么这样合心意?一盒便签纸就放在入口触手可及的古董台灯旁边;几只笔整齐地靠在一只复古的寿山石笔筒里;展示的高级雪茄盒简练随性地分布在桃心木陈列架上,中间轻松地间隔着保湿盒,雪茄剪或是一只盛满水的水晶容器;几只红酒木箱乖巧地摆放在居中的沙发后面,沙发并不是一整套的,而是各个意大利设计师风格的混搭组合,狂野的、极简的、装饰派的,配上酒箱做活动边几正好慵懒又便携;视平线位置的墙洞里毫不张扬地放着一排专业书籍和杂志,而不是摞放在拥挤的茶几上;茶几是一方紫檀清代炕桌,几上只设一只小小的红珊瑚香案,并未焚香,现代与古朴直白对照原来很美;门的垂直方向有一个巨大的天井,被整壁的玻璃隔着,郁郁苍苍的几株白腊和枫树生长在中间,已是春意融融;一根微型的路牌指示标立在天井一隅;原木标示上写着,四层办公区、三层餐厅、两层会客厅、地下三层酒窖。一切都适得其所,周到细致又没有任何多余,空间比想象的还要宽敞空旷,而且分割精准。空气中有淡淡的木质香气和烟草味儿,光源隐藏在视觉范围之外,模仿着大自然的光线,让这里笼罩着一种静谧安详的气氛。他对环境和格调向来很挑剔,很偏执,算是含着金羹匙的孩子的娘胎病吧。不过这个地方,他虽是有备而来,此刻却有了种怦然心动的感觉。那些珠光宝气,雕栏玉砌的地方他去得多了,很久很久没有一个地方让他发自内心地愿意待着,这里很惊艳的正是这样的地方。
他找了一把单人皮沙发坐下来,整个人被一股久违的惬意环绕,像是投入了一个他一直渴望却未尝体验过的怀抱。心里又多了几分疑惑,想一想却也是自然。
“你是学生?”女孩试探地问道。
“嗯?不是,已经工作了。”他编了个谎。
女孩将茶端过来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红酒箱上。
穆陆源喝了一口,是熟悉的印度大吉岭,散了几瓣薄荷碎叶,这是他老爸喜欢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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