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拾伍】
沈毓章口中的央央,姓英名嘉央。
她的母亲是赫赫有名的献静皇贵妃颜氏。颜氏生前宠冠大平后宫,在为皇帝诞下一女后晋封贵妃,不足一岁便因病早殁,上谥“献静”。在颜氏之前,大平朝惟皇后有谥及有追加策命者,未有妃嫔得谥之先例,而颜氏非因其子为皇储或继大位者、仅因被皇帝极为宠幸而得谥,此虽为极大之荣耀,却亦为极大之悖制。此事在当年震惊朝野,自宰执以下,侍从、台谏、两省官、监察御史以上诸臣纷纷奏谏不可,惹得皇帝大怒,降旨将反对声最激烈的十余名大臣连贬三级并发配边地,再一意孤行地命宰臣亲制册、宝,告谥号于南郊,令颜氏成为了大平建朝以来唯一一位死后得谥的妃嫔。
而皇帝对亡妃的深爱与故念,亦顺理成章地在她所诞下的独女身上得到了延续。
颜氏去世时,英嘉央不过刚满周岁。正在咿呀学语的她被皇帝亲自送至太后膝下抚养,同年获封公主,封号即为“昭庆”。自幼及长,英嘉央被皇帝捧在掌心中宠爱,所享所用皆是宫中至珍之物,所期所冀莫论何事皆被满足,莫说大平的其她任何一位公主,便是已封王的诸位皇子,亦比不上她从皇帝那里得到的荣宠一分。在这内宮与外朝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嫉她妒她却不敢发一言,待到真的面对她时,又不过只余恭、敬、尊、畏罢了。
而这天底下能够张口便叫她“央央”的,除了皇帝与太后,怕也只有沈毓章一人了。
……
金峡关南城门在这辆象征着她独一无二身份的精贵马车后面层层关阖,遮蔽了半片无云晴天,亦挡住了护她而来的那一众巍巍仪仗。
在雄弘的关墙前,英嘉央步下车驾。
关风猎猎,带着尘沫与铁的气息,向她扑荡而来。
她迎着风抬眼,然后看见了沈毓章。
他正站在离她不过五步的地方,投向她的目光又冷又静,如同冰冻数年一时难化的硬土。
……
卓少炎站在高处,将下方情景尽收眼底。
半晌后,她对身旁的江豫燃道:“空一处地方给沈将军与昭庆公主叙旧,勿令人靠近,亦勿安排守卫。”
江豫燃颇为解意地应了下来——
当年沈、英二人的旧事,国朝之中又谁人不知?二人青梅竹马,自少时便互许心意,皇帝更是在景和十一年的正旦大朝会上允诺沈氏可于次年尚昭庆公主;然而这对曾引无数人羡望的天作之合却于沈毓章奉旨出边之后毫无征兆地决裂:沈毓章连续数年皆以边务冗繁为由谢不归京诣阙,皇室亦从此绝口不提二人婚许之约;世人在惊诧之余,并不能知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能使得这一对璧人形同陌路;而这六年来,皇帝无视朝臣中求尚昭庆公主之声,一直未为爱女再择夫婿;世人又不禁纷纷揣测,料想昭庆公主对沈毓章仍是一片深情、难以轻易释怀。
而今大平兵部遣使谈和,来者竟是英嘉央,其意欲从何人处下手,卓少炎与江豫燃又岂会不明白。
别过江豫燃后,卓少炎独自一人下了城墙,向晋军在关内的驻扎之所行去。
就在此前一刻,奉令去请沈毓章与谢淖的江豫燃负命而归:前者早已于他去请驾之前便独自上了关墙,而后者则根本不在关城之内。
至于江豫燃从周怿处讨不到后者去向的答案,便只得劳卓少炎亲自走一趟去问了。
……
周怿守在戚炳靖的屋门口,见了卓少炎,依着礼数向她问安:“卓将军。”
卓少炎回礼,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将军呢?”
周怿听她此问,平静答说:“我们王爷出关了。”
卓少炎留意到他转改的称谓,略微沉吟,又继续问:“出关——他以大晋鄂王的身份,去往何处?去见何人?”
周怿冲她欠了欠身,似乎是要为接下来的话而提前告歉:“恕末将无可奉告。”
卓少炎并没有立刻发难。
少顷,她说:“是去见陈无宇?”
这语调虽是在问话,然语气却是绝然的笃定。
周怿不免微微讶然,却又很快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闭口不答。
他未否认,卓少炎便当他是默认,又说:“你们王爷,昔从军于大晋西境时,跟的就是陈无宇?当初大晋兵部下令追讨谢淖叛旅,特地从西边调陈无宇来发兵南下,亦是你们王爷的筹策?陈无宇挥师一路疾进,途过有云麟军镇守的十四州而不掠,为的就是要赶在关外追上谢淖,必定是不知谢淖即是你们王爷?而今你们王爷出关去见他,岂非自揭身份,又是欲图画什么?”
这一句连一句,无一不近事实。
周怿心中震荡,脸上终究是显露出了些许惊色。
他想起了那时在山涧中,卓少炎被沈毓章以剑相逼时,戚炳靖对他说的那句:莫要忘了,她是谁。
至此时此刻,他才有了稍许切实的感受与体悟,她是谁,她何以令戚炳靖数年来痴迷如狂。
顶着她最后近乎于逼问的那一句,周怿稍稍垂首,回道:“待王爷回来后,卓将军可自去问王爷。”
闻此,卓少炎轻轻笑了。
“我想问他,又何必要等到他回来再问?”
将周怿怔诧的目光丢在身后,她大步踱离此处,翻身跃上坐骑,策马直向金峡关北城门。
……
关外晋军驻营的中军帐内,陈无宇与戚炳靖各持一杯,对坐饮酒。
这酒由戚炳靖自晋煕郡的鄂王府一路带到金峡关,今又自关内被他随身携来此处。
待见陈无宇酒过喉头、脸色微舒后,戚炳靖这才饮下自己手中这杯,然后微微笑问:“将军仍好这口?”
此时距离陈无宇得知谢淖即是戚炳靖本人一事,才刚过去不过二刻的功夫。
这位因沉勇忠正而为大晋皇室素所信重的中年将军,此时的脸色仍称不上是霁晴。他捏着酒杯,瞪了瞪眼前这个阔别三年、已是愈发成熟冷毅的年轻皇胄,以眼神代替话语对他进行了堪称严厉的诘斥。
……
一日前,陈无宇接到落有鄂王私印的信函,上曰谢淖本人将于次日出关叩营求见,请他务必开营迎见、以议降事。
虽极疑惑,陈无宇仍是按此函所述,于今晨如约开迎自金峡关内而来的叛将谢淖。
当时辕门既开,陈无宇亲自驻马于营头等待来者,然后在深浓的晨雾之中,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清晰,逼得他凝神盯视,竟不敢信自己所见——
那一匹马,是他在建初十二年时,为一个才赴西境参军没多久的少年亲自挑选、亲手打上蹄铁、亲身示范如何驾驭一匹军马的坐骑。
而那个少年在那个时候,一手按着马辔,一手接过他递上的马鞭,眼睛一眨不眨地道:“陈将军,我在军中一日,这马儿必跟我一日。若有一日它再上不了战场,我也会为它好好送终。”
那个少年,姓戚名炳靖,是先皇帝的第四子,在建初十五年离开西境戍军后,与他便再没见过面——
直到今日。
……
良久,陈无宇才搁下酒杯,开口答他道:“难为王爷还记得。”
戚炳靖仍是微笑,“想当年西境冬天湿寒,军备不足,靠的就是偶尔偷一点将军这酒来驱寒取暖了。”
说着,他伸手取酒,再度斟满二人的酒杯。
陈无宇目光颇有些复杂:“这些年来谢淖在南境闹的这些动静,竟都是王爷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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