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走之前,他们还在一处,气息滚烫,交颈缠绵。
自己等他睡着了,蹑手蹑脚去擦脸上乱七八糟的妆,擦的时候居然有一些不舍得。知道他浅眠,连一点水声也不敢弄得响了,怕他这些天好容易睡着惊了浅梦。走得时候还在想,别叫醒他,让他能多睡一个钟头也是好的。但忍不住还是伸手拢了拢他的头发,凌衍之睡着时就没那么凌厉了,乖得小动物似的,鼻翼翕动,有时还会流口水。以前自己出差前也会看上一会再走,可这一趟看,心里流动的感觉全然不同,好像有什么变了,绵里藏针地戳着肺腑,又淌出苦的甜汁来。
他愿意去冒死的风险,愿意赌上一切去了结这事,以前,都不过是因为并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他没有别的擅长,就顺着应该做的事情一路做下来。而现在,他赌命去做的也许在时代的浪潮里不过微不足道的一点,但却不由自主地会想到一个人,想着自己是为了他要活着的。
凌衍之过于细瘦的身子、憔悴的面容,手臂上贲起的青筋,眼底逐渐遮盖不住的青黑,还有那日渐隆起的、胎动的小腹,都令他由衷地生出恐惧和负罪感,想到自己在他身上做过了什么,可能就是令他走到这一步的元凶;于是,那一次次不要命的赴死就更像是一种替代性的赎罪,总觉得只要自己多豁出去一些,拿自己的命去换他,舍出去,多救哪怕一个人,这福报循环,会映到衍之身上,他就一定会没事的。隐隐地,就好像自己也信了什么宗教,开始相信循环和报应了。
这也是他主动要这个任务的原因。他想,等这次结了,如果我还活着,那老天也原谅了我;我就跟他说,让我们重头再来。
所以、你怎么能……抛下我呢?你不会抛下我的,不会——
樊澍一下子站起来,像全然感觉不出痛了,一块板直的机械。吴山拉也拉不住,喊也喊不听,好像旁边的一切对他而言全被屏蔽了,眼睛里蒙着一层混沌的雾气。
“澍哥!你听我说……!急也不是这一时、他还在手术呢,一定没事的……你先把药吃了,把针缝了——等会儿就见着了——”
吴山怕扯着樊澍身上更多还未处理的伤口,拦腰隔开他双臂,兜身将他抱住。把那些安慰的、自己也不信的话一遍遍地说,一遍遍地许诺;樊澍身子一弓,像被重重打了一拳似的,突然猛地蜷做一团。吴山只得沿着他颤抖不停的背脊轻拍顺气,好像在哄个发脾气的孩子。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怪诞的荒谬:自己原来从来都是被照顾的那一个,从来都听他指令行事,懒得自己多费心去思考;现在却反过来了。他从没见过樊澍如此失态过。在队里,樊澍虽然不是能力最突出的,却肯定是最稳当的,最不容易出错的,也是最好脾气的。他给他惹下那么多麻烦,包括之前那次,差点把命都搭没了,虽然受到了组织上的处罚,还和凌衍之闹了那么一出洋相,樊澍也没有当真冲他发过火。
而现在,樊澍稳重随和的那一层外壳好像裂开了,露出底下始终被藏着的那个惶然无措、满是伤痕的自己。他一时看上去像是个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蜷缩成一团,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失去一切的那个日子,时间像是从那一刻开始撕裂,把一个人活生生地撕裂成两个人。其中一半长大了,拔高了身量,成熟了面容,另一半却留在原地,琥珀似的被包裹在长大的那一半里;那种撕裂的伤痕只是看上去好了,并不是真正的弥合。
吴山到现在也说不上对凌衍之有什么正面的观感。EGA在ALA群体里——尤其是他这个年纪的ALA群体当中,就像是某种亟待分配的福利,反正总会有的,想没有都不行,也是麻烦。运气好也就罢了,运气不好,还不知道能挑到什么拖后腿添堵的货色。
要按他的年纪标准,拿到分配指标还要几年后,他早就想好:其他的都是次要,要一个温顺不懂得反抗的,最好什么事也别来烦他,更别管他在外面跟谁鬼混;大家各干各的活计,完成分配任务,为延续人类添砖加瓦,然后就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最好。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