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澍把这小泥猴儿从泥地里抱起来,抗在肩上,在其他家长大呼小叫中先一步退了出去。“对。依依做自己就好了。”
“爸爸,你想见的人,见到了吗?”
“嗯。依依想见见吗?”
她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想。”
他们绕行到施工场地的后方。在这里,能看见原本的圣母雕像被拆除在一旁。有一个被包裹起来的新的雕像静静地躺在另一侧,打算在铺平了前方的地砖后矗立上去。
樊澍放下已经长得抱起来沉甸甸了的小姑娘,揭开遮住雕塑脸孔的雨布。
一张熟悉的脸孔露出来,即便被雕凿成这样,也仍然能看出五官的俊美,嘴角的笑容是被计算过千百次的角度,脸庞的曲线是反复镌刻后符合审美的版样。他终于变作了他曾经刻意模仿的那副没有血肉的石芯铜胎,那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痛苦的昏黄与难眠的青黑都被白玉的釉色美化了、遮盖了,风在发梢与衣袂间与时间一并凝固,定格成永远不会被改变的模样。
凌依依也目不转睛地望着。樊澍悄声问:“你还记得他吗?”
她点点头,伸手握住了雕像冰冷的手掌,又惶惑地摇了摇头。
“可这不是他呀。”
樊澍伸手,摸了摸那温凉的脸颊轮廓,掌心拂过那双没有瞳仁的眼。
“是啊,这不是他。”
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没有遗言,没有片语,没有哪怕一句简短的告别;但他又把整一个他全留下了,连穿过手指的风都像是他在握紧我的手,和我十指相扣。
这样想的时候,一团滚烫的、软乎乎的热度就顺势塞进掌心,摸索着、学着大人的模样,挤进来把所有的缝隙都塞得满满当当,多得要溢出来。
“走吧!”她小大人似地说,“今天依依都很乖,可以吃麦唛鸡吗?”
“哦,是谁弄得一身泥呢?”
“你帮我保密嘛,”她勾着手指,狡黠地眨一眨眼,往后飞快地一瞥,“那样我也帮你保密呀,我们都很乖,这样就可以一起吃麦唛鸡了。”
樊澍忍不住笑了,跟她把尾指勾在一起:“好吧,我们都很乖,都可以吃麦唛鸡……”
身后的卵形纪念堂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柔和的光晕,照亮地上一片月光似的净白。
二十年沉默的死寂后,世界仿佛从今天开始重新甦醒。在广场四周无形腾起的太平喧闹当中,凌衍之的雕塑仍然独自静静地躺在包裹完好的雨布下,等待次日揭幕的仪式。它腹部的位置裂开了一道深深的豁口,露出嶙峋的骨架和毛坯的內胎,里面原来是空荡荡的。如果早晨的阳光恰好照在他身上,便会穿透这道永远也不会凝固的伤痕,映在每一个试图仰望他的人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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