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陈笃才上一回进得常平仓中,其实也只过了三四日而已。然则寥寥三四日功夫,已经足够里头从头到脚变一个大样。
他踏进仓中,才过了做隔离用的二门,迎面便见得地上整整齐齐,摆得纵横交错的大木盆,足有上百个之多,每个木盆盆身上都贴着一张小纸条,上头似乎写着字,只是隔得有些远,看不甚清。
木盆里都装着各色粮米,半满不满的,有稻米、麦子、粟米等等,陈笃才灌园出身,少时面朝黄土背朝天,虽然已经数十年不曾下地,看家的功夫却也不曾丢掉,此时只略扫了一眼,已经立时辨认出来盆中装着的都是常平仓中原有的品类,只是不知何时俱已被脱了皮,此刻安安静静躺在木盆里头。
数以百计的百个木盆,把前方一大片空地方塞得满满当当的,连落脚都找不到下脚处。
他虽然没有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见这架势,心中已经生出不妙来,他面上却是不慌不忙,转过头,对着顾延章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问道:“这是?”
顾延章从一旁僚属手中接过一份文书,拿在手上,却是并不打开,只转回头,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地问道:“查核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存数并无差减,只是抽查其中粮谷,仅有半数可用,其余不是霉变、腐朽,便是中间掺杂砂石无数,请问陈知县,此乃何故?”
陈笃才大诧道:“竟有此事?”他满脸震惊,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常平仓中自当日入仓开始,便按着朝中规矩,三日一小查,五日一大检,不曾出过半点事,却是不知这一回竟是有如此结果!”
他无论言语、行状,尽皆做得滴水不漏,便似当真什么都不知晓,只是头一回听得这样的事情一般,复又问道:“却是不晓得副使是如何查出来的?常平仓中粮囤数百处,会不会恰好点到了那一两处霉变、砂石特别多的粮堆?不妨多看几处,虽说常平仓中时常有人打点,到底粮谷存得太多,因看护不利,有些霉变,虽是不对,却也难免。”
陈笃才这一番话,在他自己看来,已是说得合情合理。
常平仓中四十二万石纲粮,木仓四百四十一处,这一位提刑司中的新任副使带着的官员、吏员,加上随从,也不过二三十人而已。二三十人入内查点这样一个大粮仓,点清楚数目是没有问题的,据说后来又拿钱请了许多挑夫、苦力进来帮忙,想是为了挖木仓。
这样一些人手,挖开十来个木仓,也并不难,可十来二十个,在四百四十一处里头,连四十之一都不到,这样小的概率,万一确实就那样运气不好,抽到的都是不中的粮堆呢?
要知道,从粮谷入仓到得现在,已经大半年,这样长一段时日,便是新粮也变成了陈粮,再一说,送进来的时候,本来就是去岁秋天的粮谷,霉变一些,在正常不过。
陈笃才在外转官数次,于州中、县中都任过职,因授官前的“出官试”举名优异,他头一任做官,便得去州中任推官,专司审理刑案,司法判决,其后甚至被推举过去考“试法官”,也是一次通过。
再往后,他在县中也好,在州中也好,从未与刑狱、司法脱离过关系,审理案件,对大晋法条,可谓背得烂熟,所有刑狱内情,个中厉害,更是清清楚楚,简直是办案的熟手。
哪怕是在这案件繁多京畿之县,他依旧能把县中大小案件审判得清清楚楚。他精通法条,有着丰富的判案经验,更知晓朝中定刑规律,自然知道只要事情不曾到得最后一步,并不能作数,便是有了死证,只要他咬死了不承认,等待机会叫京城里头某些人知道,再来施以援手,就仍有一线生机。
然则如果他傻乎乎的,一诈便被诱得话出来,说不得一字牵出二字,二字牵出三字,还不晓得后头会拖出什么东西来,一旦到了那不可收拾的地步,不该拖下水的被拖下水了,他的官途自然也就毁于一旦。
常平仓粮谷不合规矩,如果是把责任甩去监管不力,叫粮谷发了霉上,那他不过只要考功下等而已,如果运作得好,说不定只要罚铜几斤,展半年磨勘罢了,相比起被提刑司发现身为知县,却监守自盗,偷用常平仓中粮谷、纹银,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是以此时此刻见得常平仓中这样一番景象,虽然不知道究竟其中是个什么缘故,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定要死扛到底了。
陈笃才的双手缩在袖子里头,已是不由自主地捏成了拳头。
顾延章听得他那样说,并不以为意,随手将手中那一份文书递得过去。
陈笃才心中疑惑,伸手接过那一份已经打开的文书,低头略扫了一眼。
他只是随手一翻,看得那一条条的数目,一竖竖的备注,那汗湿的头发已经快要吓得竖了起来。
他手一抖,全身也跟着抖,几乎要拿不稳那一本册子,虽然上下槽牙咬着,却已经楞楞地打起架来。
一旁的顾延章还不忘补道:“此处地方不够大,实在摆不开,是以只放了四中之一在外,其余要进得后头敞坪才好看到——陈知县不妨往前走,每处木盆上都写了从哪一处木仓取的粮,并标了数目……”
他慢慢地解释着,声音不徐不疾,却听得陈笃才的小腿肚子直哆嗦。
陈笃才私心有些不愿意相信,他跟着上前几步,蹲在其中一个木盆前,轻轻抓起了一把米粒。
那一个木盆的盆身上标了“丁三”两个字,说明是从该处粮囤取的米,后头又写了一个“四斗”,再写了一个“见霉颇多,插手三次见砂石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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